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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是個血性漢子!”陸翔青由衷地道:“像這种豪杰,值得我們刎頸相交!”
  “是的,師兄。”連絲藕鳳目深邃,流湯著异采:“展二少不但是性情中人,他更是人
間少見的奇男子!”
  陸翔青驀然瞿視連絲藕:“絲藕,這是晏叔見背之后,你第一次如此盛贊男人!”
  連絲藕螓首輕顰:“師哥,瞧你說的是什么話?”
  陸翔青轉望沉黑的江天:“昨夜的展二少風流倜儻,翩然濁世,今日的二少君平易近
人,親切隨和,絲藕,我敢打賭,二少是為了拉近我們与郭老爹一家的情感,專程走這一趟
路的。”
  連絲藕諾然頷首:“萍水相逢便能披肝瀝膽,輸誠相見,這磊落的胸襟,輝照日月,教
人打心底折服,師哥,為了二少君的這份知遇之情,我們應該為他做點儿事,盡點儿心。”
  “你是指——?”
  “我還不知道,不過,我看二少君眉宇隱現憂色,必然是有郁結在心,我相信總有我們
幫得上忙的地方。”
  果然,在連絲藕的這一念之下,他二人便也真的為展千帆的身處逆境,而大力協助,這
是敘話!
  夜涼如水,江風拂面。
  彎月纖細,倒懸在繁星之中。
  展千帆揮別了郭大柱与陸翔青与連絲藕等人,望著船桅漸近,他的神情掩上一層黑云。
  此刻,展千帆獨自投向東方而行,在遠處,有燈光閃閃,正殷切地喚著他。
  那儿是銘恩木材行的木材屯積場,一塊塊的大小木頭,堆得比山還萵,在晚上來看,格
外顯得陰森而詭譎。
  屯積場的旁遠有一間木造小寮房,那是為守夜的看木工人,而准備的臨時栖身之所。
  這時候,寮房的窗口正投射出澄黃的燈暈,与屋外的森幽相托,益發襯出親柔与溫馨。
  荒野的燈火就是有這股力且,即使是微小如豆.也能點燃起心底的熊熊暖意。
  展千帆在這抹微弱的燈馨中,清楚地看見堆木旁有一個黑影在移動,他走向黑影,發現
是一名十來歲的小男孩正挨著木堆,——抖縮,他的眼睛渲泄出惶恐,惊慌地望著逼近而來
的展千帆。
  在男孩的腳邊還放置一些殘屑斷枝,而他身上單薄且襤褸的衣服,也正圍塞著一段木
頭。展千帆目睹這樣的情景,他已經料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展千帆走過去撥開男孩身上的木屑,然后扶起他。
  “你會砍掉我的手腳嗎?”男孩顫聲問。
  展千帆搖搖頭,他溫和地道:“我帶你去見夢當家。”
  男孩子身軀猛抽,他抖卻的說道,“夢老板會砍斷我的手腳!”
  “為什么?”
  “因為我偷他的木材!”
  展千帆稍微停頓一下,然后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屈志堅!”
  “屈志堅?你認字嗎?會不會寫自個儿的名字?”
  男孩子點點頭:“我爹是個秀才,曾經教過我讀書識字。”
  展千帆微懼道:“那很好,你的名字是哪三個字?”
  “屈原的屈,志气的志,堅定的堅。”“屈——志——堅——很好的名字,你應該人如
其名,才不辜負這個好名字。”
  屈志堅嚅囁道:“二少君,我不是故意要偷……。”
  展千帆輕掩屈志堅的嘴。
  “不論是什么原因,親自去和夢當家解釋,并且向他道歡!”
  屈志堅的臉上失去血色:“我怕!”
  展千帆皺一下眉:“既然能夠向我說明,為什么不敢對夢當家解釋?”
  屈志堅咬住下唇:“二少君,夢當家如果砍斷我的手腳,就沒有人伺候我娘了。”
  展千帆揚一揚雙眉:“屈志堅,我可以向你保證,夢當家不會砍斷你的手腳,只是我卻
無法擔保,你不會受到任何處置!”
  展千帆環住屈志堅的肩,走向小寮房。
  “來吧!屈志堅,男子漠大丈夫,敢做敢當,既然知道不對,就得有伏首認鍺的勇气
呀!”
  寮房門是虛掩著,展千帆推門而入,屋里正坐著一對中年夫婦。
  男的緊削而精壯,雖然稱不上俊逸,但是目清神正,給人一种正直而且誠摯的感覺。
  女的十分嬌小,柳眉均稱,就似此刻天際的彎月,而她眼波慧黠,嘴角微揚,充滿了活
力,使得她看起來格外的年輕,全然不似遲暮的中年婦人。
  “禪決、慧娘,讓你們久候了。”
  這封夫婦不是別人,他們正是九江城里響當當的大木材行——銘恩號——的當家主事,
夢禪決及樓慧娘夫婦。
  提起銘恩木材行,它的崛起乃是最近這十多年的事情。
  夢禪決由自行伐木,自行兜售,自行接洽買主和送貨,慢慢的辟出一片店面,然后才一
步一步的爬上來,建立起今天的局面。
  剛開始的時候,夢禪決經營的十分慘淡艱辛,其中除了資金拮据,人手欠缺等因素之
外,更由于他不愿漫天開价,也不容主顧就地還价的鐵漢作風,使得他在起步之時,備受買
者的冷眼奚落。
  然而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夢禪決做買賣始終秉持著童叟無欺的誠信作風,他標明
一分价錢一分貨,絕不濫竽充數,也不胡亂吹噓,而今,凡是曾經与銘恩木材行,有過生意
往來的人都知道,到別的行號買木材,必須俱備一些看木材的眼光,選材質的見識。
  但是買銘恩木材行的貨,即使是個白痴,也永遠無須擔心受騙上當,因為夢禪決不論是
對行家,抑是對門外漢,總是一視同仁,以貨議价,不因人异。
  也就是憑靠這份坦白及正直的形象,夢神決終于在木材界里,打開了他的信譽,掙出了
他的天空。
  如今,非但九江城的父老知道夢禪決,做生意規規矩短,實實在在,即使是外地來的買
主,也有許多人慕名拜訪,并且在一番懇談之后,情愿与他交易,建立長久并穩固的往來關
系。
  然而在銘恩木材行成功的背后,這位展家二少爺的支撐及協助,委言功不可沒。展千帆
總是在夢禪決最困難的時候,向他伸出援手,他幫助夢禪決在他未顯之日,除了設法為銘恩
木材行招攬主顧之外,這位二少爺甚致脫下錦衣,与夢禪決一起扛木,一起鋸木,一起刨
木。
  他幫夢禪決照料承受風乾的原木,他也曾趴在地上,与夢禪決一起尋找掩藏在木屑中的
工具,然后一塊儿啃著饅頭充饑,彼此調侃對方的狼狽,一起放聲大笑。
  在展千帆十八歲的那一年,夢禪泱的獨生女——當時才七歲的夢丹柔——忽然不明原因
地發起高燒,偏巧夢禪決又忙著赶貨。
  那時候人手不足,夢禪決的兩位父上——夢机玄及夢机菩又在店里幫忙,留在家里的樓
慧娘,既要打點一家的二餐,安排五口的起居,著手衣物的清理,又要照料罹病的女儿,并
且還得隨時注意熬藥的火候,她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几乎要崩潰了。
  正好展千帆由于順路造訪銘恩木材行,從夢神決的口中得知樓緊娘的窘境,他立刻赶到
夢家,抒解樓慧娘肩上的重擔。
  他全心全意守護住那個脆弱的夢丹柔,抱著小女孩儿.整整四天四夜未能离手也不曾闔
眼,當夢禪決抽空赶回家探視女儿的情況時,活潑的夢丹柔已經可以調皮地呼喚“爹爹”,
并且嚷著父親帶她到店里玩。
  而現在,夢神決正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打量展千帆。
  展千帆的只眉微微地揚了一揚。
  夢禪決輕吁一听,他將視線听移至展千帆身旁的男孩臉上,那男孩下意識地挪動腳步挨
近展千帆。
  “屈志堅?”
  男孩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夢禪決。
  “我听到你和二少君的談話,故而知道你的名字。”夢禪決微慎道:“既然二少君已經
答應你——我不會斬你的手腳——我想你可以放心地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偷我的木材了?”
  屈志堅垂下目光:“夢老板,請您原諒我,我家里已經沒有柴火可以起灶做飯,而我又
沒有錢去買柴,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夢禪決靜默有頃,然后說道:“至少有一點值得慶幸——你還不曾想到去偷錢。”
  屈志堅的雙手緊緊抓扯兩側的衣角:“夢老板,我知道錯了,請你饒我這一遭,我發誓
不敢犯了!”
  夢神決凝視那個男孩:“『不敢犯』這三個字,并沒有解決你目前的困難,屈志堅,下
一次你是不是打算去偷別人的銀子來買我的柴火?”
  屈志堅的衣角扭成一團:“我不敢了,夢老板,我真的不敢了,只是我能不能請您發發
慈心,賒點儿柴火給我,我愿意賣身為奴,不論您教我做什么工作,我都肯做!”
  “既然你有這份決心,打一起頭,你就可以來找我商量了,又何必出此下策呢?”
  “夢老板,我——。”屈志堅咬著牙關,艱辛地道:“我必須接家人一起住一起生活
呀!”
  夢禪決審視他:“你是不是應該讓我了解其中的原因?”
  屈志堅的眼中浮出淚光:“夢老板,我娘瘋了。”
  四周的空气忽然凝窒了。
  屈志堅控制不住悲慟,淚下如雨:“夢老板,我爹在上個月過世之后,我娘整個人就錯
亂了,而我是家里的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妹要照顧,.不論我到哪儿都必須將他們接到那
儿,才能就近照顧。
  夢老板,我已經問過許多人家,求過好多工作,可是他們一听說我還有一家子要跟來,
就沒有人肯收留我了。
  夢老板,我知道你不是開慈善堂,可是我還是求您行行好,給我一份工作,我一定會很
認真地做,我會報答——。”
  “屈志堅!”夢禪決揮一揮手:“為你難過遭到這么大的磨難,你能不能告訴我,令尊
是如何過世的?”
  “病死的。”屈志堅擦掉臉上的淚水:“肺癆!”.
  展千帆的背脊忽地僵直了,他一言不發走到右邊的窗口,.望著天上的繁星,同時也聆
听屋外傳來的馬嘶聲。
  夢禪決瞄向展千帆的背影,然后轉對屈志堅。
  “我這儿的确還欠缺一些人手,你回去准備一下,后天到木材行上工,就算我不在店
里,我也會交代下去的,還有,我用你卻不是買你,你每天上下工之后便可以回家,不用耽
心家小的照顧。”
  屈志堅跪倒在地面,聲淚俱下:“謝夢老板!”
  夢禪決溫和一笑,移目妻子:“慧娘,委屈你去揀些柴木,讓這孩子帶回去。”
  樓慧娘含笑點頭,她走到屈志堅的身旁,拉起他,并且柔聲地道:“跟我來,志堅,我
們一塊儿去揀些柴火。”
  屈志堅謙卑地跟著樓慧娘出去。
  “你明知道那個孩子行竊,但卻佯裝糊涂。”
  夢禪決离開座位,走向展千帆。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夢禪決半開玩笑地道:“你何必那么認真?”
  “性相近,習相遠,習焉不察,是非湯然——。”
  “得,我服輸,江右才子。”夢禪決連連揮手:“你該想到,一個十來歲大的孩子夜盜
柴火,通常只有一個理由——窮!”
  “竊盜無恥。乞討無格。這种榮辱之心,必須打小培養,你今日容他小惡,卻可能害他
一世!”
  “我的二少君,你的話雖然不錯,可是也別那么嚴肅!”
  夢禪決打著笑容,用手背拍向展千帆的胸脯。
  他看見展千帆皺了一下眉頭,夢禪決笑容忽凝,反掌拉開展千帆的衣襟,隨即他倒抽一
口气,目光戚然。
  “你又挨打了?”
  展千帆推開夢禪決的手,默默地整理衣裳。
  夢禪決的胸襟,突然間漲滿了凄楚,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展千帆的委屈,也知道這個敏銳
青年的心中,所負荷的辛酸与悲澀,足堪擊垮一個人的熱情与斗志。也正因為那份認知,他
為展千帆抱屈。
  “若是你娘在世就好了!”夢禪決輕歎一聲。
  展千帆全身抽顫了一下,他將雙手用力抵握住窗邊,抬起頭,拚命地深吸好几口气。
  “對不起,千帆,我不該勾起這個話題。”
  展千帆搖搖頭,他咬緊下居,迸出嘶啞的聲音:“禪決,謂讓我渲泄出來我實在好想我
娘。好想!好想!我不知道該如何中止這种刻骨銘心的思念,我不知道該如何平撫這种椎心
刺骨的傷痛,我真的不知道,禪決,我真的不知道!”
  夢禪決像父兄一般,環住展千帆的肩。
  “我了解,千帆,我十分了解,展夫人撒手塵寰,對你們展家每一個人而言,都是磨滅
不了的至痛至哀!”
  展千帆雙掌交握,抵在自己的額頭上,蕭瑟的秋意喚起他的記憶,將思慕情怀化為鮮明
的影象,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八年前,唔!八年前的往事仍瀝瀝在目啊!
  在一個初冬的黃昏,天彤云密布,吹襲著颼颼冷風,展千帆和展千舫在母親斐云璣,及
祖母晉若菡的督促之下,在后花園里比劍練武,絲絲的劍气,正鼓湯著兩顆年輕人的心。
  這時侯,天空開始飄落這一年的初雪。大自然奧妙的變化,立刻在展千帆和展千舫的身
体內,催發起莫名的興奮,他們用劍聚凝出一朵朵的冰花,然后甩向對方,揚溢出青春的歡
笑。
  晉若菡和斐云璣,也被那兩個孩子的調皮所感染,他們隨著孩子的笑聲而笑,目光不停
地追逐那兩抹充滿活力的身形。
  “儿子們,請問這就是你們練劍的方式嗎?”
  展毅臣的聲音,凌跨著北風而來,隨著便見到他那道威武的身影,出現在花園里,兩個
頑心未泯的青年,連忙屏息凝神,恭恭敬敬地喚道:“爹!”
  “你們這兩個孩子,到底什么時候才會長大?”
  展毅臣以指分別輕敲展千舫和展千帆的額頭。
  展千舫和展千帆低下頭,彼此互瞧,嘴角偷偷挂著笑意。
  展毅臣走向母親,道:“娘!”
  “你今晚回來得早。”
  “是的,事情順利。”
  斐云璣昂著額頭,含笑迎向丈夫。
  “毅臣,你滿身是汗,先沐浴再用餐吧!”
  展毅臣環住妻子的腰。
  “我要先抱抱我的妻子,云璣,這些天太忙了,沒能好好的陪你,我的心里老是覺得悵
然若失。云璣,你知道嗎,你今儿的臉色特別紅潤,似乎比往常更美,更艷!”
  斐云璣白了丈夫一眼:“老夫老妻還開這种玩笑。”
  展千帆的心頭沒由來的一跳,一股不祥之兆驀地竄升,据滿了他的胸膛他看出母親的眼
底飛掠過一道黯芒,宛如陽光下的閃電,迅速地令人難以察覺。
  “是真的,云璣。”展毅臣親蜜地撫摸妻子的臉龐:“你今天特別特別的美。”
  斐云璣綻開明艷的笑容:“大概是因為我看那兩個孩子玩得開心,所以我也跟著興奮起
來了。”
  展千帆走過去挽住母親的手腕:“那么娘就陪我們一塊儿玩!”
  斐云璣飛快地瞥了展千帆一眼,她扳開次子的手掌,將柔荑環繞在丈夫的頭部:“毅
臣,我忽然好想重游黃山,再睹那儿的奇幻云海,壯闊松濤,嶙峋石筍……天哪,我怀念极
了,毅臣,你赶緊揀個空,帶咱們一家到那儿游玩,好不好?”
  展千帆暗吸一口气,默默地凝視母親,他一直未曾失掉那种憂患意識,也是奇怪的第六
感!
  展毅臣則托扶妻子的柳腰,皺眉道:“揀這個時候去,會不會太冷了?”
  “練武的人哪怕天寒!”斐云璣央求道:“毅臣,我們去嘛!”
  展毅臣箍緊手臂,將妻子完全地貼近胸怀:“謹奉賢妻,既然你那么想去,我們就去玩
個痛快!”
  斐云璣快樂地撫摸丈夫的臉頰:“謝謝你,毅臣,我真的好幸福!你記不記得,咱們就
是在黃山坏千舫的?”
  展毅臣輕捏裴云璣的瑤鼻:“當然起得,我還說過在那种奇境中,孕育出來的孩子,一
定特別的漂亮,千舫總算爭气,沒讓我丟臉!”
  展千舫俏皮地笑道:“我打從娘胎起就听話嘛!”
  “那么我呢?”展千帆連忙問道:“我是在哪儿有的?”
  斐云璣含笑道:“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你那么鬼靈精,當然是在水邊怀有的,你想想
看,在哪儿怀你最适合呢?”
  展千帆的眼珠子兀自在那儿打轉。
  展毅臣已經在捉狹地道:“還用想嗎?當然是在千舫的尿布邊。”
  此話一出,展千舫立刻放聲大笑。
  晉若菡也扶杖莞爾。
  致于斐云璣則一邊格格發笑,一遠輕展毅臣的肩膀,她笑得連眼角都溢出淚水。
  這時侯,唯有展千帆嘟起嘴,嘀咕道:“爹欺負我!!”
  斐云璣伸展粉臂,握住次子的手膀子,她雖然盡力控制住笑聲,卻抑不住喘息:“毅
臣,虧你想得出來。”
  展千帆回身拉扯祖母的衣袖,像個小男孩似的撤嬌道:“婆婆,我受傷了。”
  晉若菡慈藹一笑,拍著袖上的那只手:“乖玉孫儿,別呶起嘴,這件事婆婆來替你作
主。毅臣,你听到了,我的玉孫儿說他受傷了,你快快給我一個交待,我這個心肝寶貝是在
哪儿吸收了天地之精華,孕化而出的?”
  “娘!”斐云璣捂著自己的胸,雖然她臉上的笑意,還是濃得化不開,可是她總算又掌
握住自己的聲調了:“讓我來說吧!我怀千帆的時候,正住在金陵玄武湖畔的別館,當然是
秋天,微風送爽,滿地殘荷,景色十分凄美,毅臣他浮生偷閒,暗我泛舟垂釣,日子過得好
愜意:好愉快……。”
  斐云璣鳳目寫盡柔情,凝睇丈夫:“不止是那段時間,毅臣,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個日
子,都是我生命中的寶藏!”
  展毅臣含笑環住妻子的肩。
  “不過我也沒有冤枉千帆,當時千舫遠在襁褓之中,鎮日里裹著尿片,被我們抱在怀
里,對不對?云璣。”
  斐云璣忍不住掩嘴而笑。
  展千舫故意跑到展千帆的面前做鬼臉,而且還發出哈哈笑聲。
  展千帆噘著唇,朝兄長踢出一腳。
  當天晚上,展毅臣在書房里与船塢的一些執事在議事,展千舫与祖母在頤心居聊天時,
展千帆則投向母親的房間。
  當時,斐云璣正獨自坐在案前看書,當她看見次子跨入門檻儿時,一點儿也不意外,她
放下手中的書,迎視展千帆,并且還露齒一笑。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所以我把其他的人都支開了。”
  展千帆邁步走向母親,神情嚴肅。
  “娘!我心中有結,想請娘代為解開。”
  斐云璣伸手拉近展千帆,讓他坐在自己的身旁,斐云璣端詳展千帆,眼中有一份驕傲,
也有一絲哀傷。
  “千帆,你很敏銳!”
  “這不是我想听的話,娘,請你告訴我,你哪儿不舒服?今儿黃昏,你滿面紅霞那是不
正常。”
  “是的,千帆,既然你瞧出來了,我也就不瞞你。你是我們家中第一位知道這件事的人
——我得了肺癆!”
  “肺癆?”展千帆的聲調變得高亢而尖銳。
  斐云璣盯視愛子,緩緩地道:“是的,我想我恐怕還得讓你了解一樁事實我病得不輕,
已經不久于人世了!”
  “胡扯!”
  展千帆近乎慌亂地道:“你在胡扯,對不對?娘,你只是在說笑,如果你的身体久安,
我們可以去找大夫……。”
  “千帆,你冷靜下來听我說。”斐云璣握緊展千帆的手:“你也曉得,你外公是一代怪
杰,他不但熟嫻自家,而且也精通歧黃,娘雖然不才,只學了一些皮丰,可是我畢竟還是知
道情況的,千帆,我坦白告訴你,這個病我已經拖了兩年。”
  “兩年?”
  展千帆几乎要跳起來了:“老天,我們全都瞎了眼!”
  “別這樣,千帆。”斐云璣輕柔地拍摩儿子的手臂:“或許在未來,這种病能夠治愈,
可是在目前,它還是個絕症,然而我卻平平靜靜的撐過兩年,千帆,你明白吧,這是奇跡也
是极限!”
  展千帆全身繃緊,拚命搖頭,道:“娘,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嚇唬我!”
  斐云璣蛾眉輕顰。
  她將手腕穿進展千帆的手掌內。
  “今儿傍晚,你曾經想在暗中把探我的脈象,現在我也不避諱什么,你不妨大大方方來
切切我約六脈!”
  展千帆用力握緊母親的手腕,他的星眸中溢出淚光。
  “娘,你為何不早點儿說出來,我們可以去找最好的郎中,開最好的藥方,買最好的藥
材……。”
  “堅強點儿,千帆。”斐云璣柔聲地道:“你何言不了解,肺癆是個絕症,藥石罔效
的!”
  “也許——。”
  “沒有也許,千帆,我希望你能諒解我的固執,我不愿讓自己的生命輾轉于病榻上,以
一副懨懨愁容,呻吟在我至愛的家人面前。”
  展千帆抱住母親的手臂,淚水滑落下來道:“娘,你曾經說過,你要活一千歲,一万
歲,你要看到我和千舫娶妻生子,你還要看到我們做祖父……”
  斐云璣拭掉展千帆的濕痕:“我很抱歡,千帆,那是我無法兌現的承諾。”
  展千帆將頭埋入母親的頸肩處。
  “娘,請不要說喪气的話,我要你長命百歲,我要你福壽康泰。”
  斐云璣也不禁熱淚盈眶:“千帆,你這樣脆弱,教娘如何安心呢?”
  展千帆抬起頭,抹一抹臉上的淚水,也擦掉母親的眼淚。
  “這件事必須讓大家知道,我要告訴爹——。”
  “別,千帆,算娘求你。”
  “娘——。”
  “千帆,這件事讓我自己選時間去告訴你爹和婆婆,請你不要張揚出去。”
  展千帆反覆深吸好几口气。
  “至少讓我去跟哥說。”
  斐云璣遲疑了一下,最后她遠是妥協了。
  “由你吧!只是要小心點儿,千舫的性子雖然比較溫和,可是他沖動起來,那雙鐵拳照
樣是不認人的。”
  展千帆閉上眼睛,點一點頭。
  斐云璣托住展千帆的下頷,凝視那一雙俊容。
  “千帆,打小你的性子就倔,跟你爹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或許就是因為這層緣故,
所以跟千舫比起來,我似乎比較寵你,可是話說回來,也正因為你和你爹一般地扭脾气,我
真擔心一旦我不在了,你和你爹鬧僵時,該如何收場?”
  “娘!”
  “你能不能答應娘,日后你會多順著你爹一些儿,盡量不与爹爹沖突?”
  展千帆張開雙眼,他的目光蒙膿。
  “我答應你,娘,我會多依著爹。”
  斐云璣欣慰一笑:“你的聲音實在很難听,千帆,我想你爹也差不多要回房了,你先下
去吧,給我一點儿時間,整理自個儿的情緒。”
  展千帆應聲而退。
  他直入展千舫的房里,摒退所有的人,然后一個人坐在茶几前,等著展千舫回來。
  他沒有等多久,展千舫便推門而入。
  “咦,千帆,你怎么了,臉色好難看。”
  “關上門,哥。”展千帆濁啞地道:“我有一件事儿要告訴你。”
  展千舫掩上房門,往后挪移一張椅子,坐到展千帆的面前。
  “說吧。千帆,我在听。”
  展千帆的目光,粘附在桌上那盞油燈上,他的嘴唇不住地打戰。
  “娘——。”展千帆聲音粗嘎:“娘得了不治之症,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一切正如斐云璣所料
  展千舫不由分說,握拳掄掌,猛擊展千帆的下巴。
  展千帆整個人斜彈出去,趺撞在柜子邊,傾落的椅子壓倒在他的身上,同時他的嘴角也
溢出一縷血絲,他用腳蹬開身上的椅子,然后用手背抹掉嘴邊的血跡。
  “你敢咒娘!”
  展千舫咆哮厲叱:“看我撕爛你的嘴!”
  展千帆以手掌撐地,他仰視兄長,星眸里再次涌現淚痕。
  “哥,如果能夠,我情愿讓你打醍這場夢魘。”
  展千舫身軀暴震,他沖上去一把抓住展千帆的手臂,硬將他拉起來。
  “走!苞我去見娘。”
  展千舫瘋狂似地奪門而出,拽著展千帆逕奔母親的寢室。
  那時候的斐云璣,正在妝台前扑擦一些脂粉于臉頰上。
  斐云璣回身注視那兩抹頎長又挺拔的身軀,然后她目光上移,穿梭在那兩張蒼白的俊顏
之間。
  “千帆!”
  斐云璣輕息道:“我不是提醒你要當心哥哥的拳頭嗎?”
  “娘!”展千舫沖到母親跟前,指著展千帆,激念難抑:“千帆他說……他說……。”
  展千舫猛地咬住下唇。
  他說不下去了。
  斐云璣握起長子的手,溫柔她笑一笑。
  “千舫,你又不是不了解千帆,他再頑皮,也不至于拿娘的生死開玩笑,是不是?”展
千舫睜大眼睛,退后一步,他全身簌簌顫抖。
  “我不相信!”
  展千舫的雙手朝后摸索,他想抓些東西,可是他什么也沒攀到:“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的!”
  斐云璣微吁一聲。
  她站起身走向兩個儿子,一手拉著展千舫,一手牽著展千帆,移行至床緣而坐。
  “千舫,我知道對你不公平,可是我方才費了好大的勁儿,才按耐住千帆的激動,坦白
說,那場奮戰已經消耗我大量的体力,讓我精疲力竭了,如果這會儿再教我強打精神來安撫
你,我的确是力不從心了。千舫,你理智些儿,別再讓我操心了,好不好?”
  展千舫抓緊母親的手,湊近唇邊抑住嘴角的戰栗。
  “娘,我不要你操心,我也不要你的安撫.我只要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娘,這不
是事實,對不對?”
  斐云璣搖搖頭,視線直直地射進長子的眼底。
  “千舫,這是一樁不爭的事實。”
  展千舫痛楚地嘶喊:“娘,你是練過武的人吶!”
  “很遛憾!”
  斐云璣輕輕地說道:“練過武的人也一樣會得肺癆!”
  “肺癆?”就和展千帆一般,他的聲調也突然高了八度。
  斐云璣鳳眸略閃,她望向次子:“顯然你還來不及解釋一切,就吃了哥哥的鐵拳了,
來,讓娘瞧瞧你的下頷,順便替你推一推,揉一揉。”
  “娘,我沒事。”
  展千帆握起母親的手:“哥的手勁并不重。”
  斐云璣審視展千帆,然后又看看展千舫。
  她欣然一笑,舒臂將兩個儿子緊擁在身側,展千帆和展千舫不約而同,環抱住母親的
腰。
  “你們倆從小靶情就好,我對這點一直感到很驕傲,,千舫、千帆,看到你們長得這么
好,我真的覺得很安慰,你們知道嗎?我常常在想,我有最好的婆婆,最好的丈夫,還有兩
個最好的儿子,我的這一生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我也一直很感激上蒼對我的這番厚
愛。”
  “娘!”
  “娘!”
  斐云璣笑了一笑,轉望展千舫。
  “不過,千舫,我有一件事儿放心不下,希望你能夠擔待下來,就算娘對你的請托。”
  “您交代,娘,我愿意為您做任何事!”
  斐云璣將頭靠在次子的肩上,眼睛望著長子。
  “你爹脾气剛烈,千帆個性倔傲,你做哥哥的,只好委屈一點儿,多替他們緩一緩气
氛,別讓他們鬧僵了。”
  “這個我懂,娘!”
  斐云璣伸手擦去展千舫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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