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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夜寂寂。
  今夜,月如鉤。月色,有點昏暗。
  這是一大片荒郊曠野。鉤月,在這荒郊曠野中,顯得特別凄清,因之,這荒郊曠野,也顯得特別空蕩、寂靜。
  這儿,听不到任何一絲聲息,除了那偶爾傳自遠方的几聲浪降,狼嗥拖得長長的,刺耳、難听、怕人。
  在這昏暗月色下,荒郊曠野的一角,有一座殘破古剎,古剎斷壁危垣,大殿中那塵土厚積的神案上,一燈如豆。
  不,不是燈,那是一段殘沙。
  微弱燭光下,大殿左側兩淮枯草上,面對面地坐著兩個人,正是那高大漢子跟矮胖漢子。
  那輛獨輪小推車,就靠在大殿外四。
  由偏殿斷檐上洒下來的昏暗月光,正落在他兩個身旁五六文處;這片月光,似乎比他們的燭火還亮。
  高大漢子跟矮胖漢子中間的地面上,擺放著几樣鹵菜;矮胖漢子手中拿著一個葫蘆,想必,葫蘆中裝的是酒,他嘴對嘴喝過一口,抹抹嘴,順手遞給高大漢子。
  高大漢子神色有點木然,搖了搖頭,沒伸手。
  矮胖漢子一笑說道:“老大,往日豪情而今何在?這机會可是難得啦。”
  人,不到死的時候怕死,可是一旦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往往一切都看開了,現在這矮胖漢子就是這樣。
  要不,便是他胸襟洒脫,膽气兩壯。
  高大漢子抬眼深注,皺眉說道:“老四,哪來這好興致?”
  矮胖漢子笑說道:“人,到了這時候興致最好,荒郊治剎。
  對月、當燭,這,人生能得几何?何況這已是最后一回。老大,拿去!“高大漢子陡挑雙眉,一聲不響,伸手接過葫蘆,一仰脖子,咕嚕灌了一大口,一皺眉,又把葫蘆遞還矮胖漢子。
  葫蘆剛送到矮胖漢子手中,他就又二次伸手,抓起一把牛肉塞進口中,滿嘴皆動,絡腮胡顫抖,一陣亂嚼。
  矮胖漢子一掌拍上左膝,笑道:“對,死也得做個飽鬼。”
  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
  高大漢子把口中物咽下了肚,一抬眼,道:“老四,你說今晚?”
  矮胖漢子點點頭,道:“我說咱們看不見明天日出。”
  高大漢子目光外望,道:“老四,夜深了。”
  矮胖漢子抬手一指,笑道:“瞧,月影才剛移上,急什么,等著吧。”
  高大漢子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儿,突又叫道:“老四……”
  矮胖漢子道:“怎么?”
  高大漢子道:“你說咱們准逃不過今夜?”
  矮胖漢子點頭說道:“九成九錯不了。”
  高大漢子目中的光一閃,道:“那咱們何必等人家?”
  矮胖漢子目光深注,笑了:“老大,只是九成九,還不足十成,好死不如歹活,有一絲的希望,咱們也不能放棄。”
  高大漢子神情一震,道:“老四,你是說……”
  矮胖漢子笑了笑,道:“耐著心,等下去。”
  高大漢子閉上了嘴,伸手一把搶過葫蘆,仰頭直灌。
  矮胖漢子适時笑道:“老大,省點儿,葫蘆底儿朝了天,剩下來的時光怎么打發?”
  高大漢子一愣,葫蘆离了嘴,道:“說得是,給你。”
  順手遞了過去。
  矮胖漢子一笑接過葫蘆。
  于是,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輪喝起來。
  月影出了殿時,葫蘆底儿也朝了天。
  高大漢子別看他個頭大,酒量卻淺,他已經有了三分醉意;矮胖漢子量大,竟是一分酒意也無。
  高大漢子手一甩,摔了空葫蘆,道:“老四,夜過了一半儿了。”
  矮胖漢子道:“還有一半儿呢。”
  高大漢子道:“殺人可都是揀這時候。”
  矮胖漢子笑道:“那是咱們,人家可不一定跟咱們一樣。”
  高大漢子像哼又似笑地聳了聳肩:“想當年,咱們專揀這時候殺人,到如今,這時候咱們卻坐在這儿等死,這滋味,可真不好受。”
  矮胖漢子也聳了聳肩,道:“這就叫報應……”
  突然,一個清朗的話聲起自殿外:“不錯,你倒很有自知之明,的确報應到了。”
  高大漢子机伶一顫,神情劇變,翻身便要躍起。
  矮胖漢子出手如風,左掌已然按上他的肩頭,四目投注,大殿外,天井中,一襲雪白儒衫,飄逸、流洒,南宮逸翩然而至。
  月色下,威凜若神,好不懾人。
  矮胖漢子毫無惊駭惶恐色,收回手,緩緩站起:“南宮大俠來了?”
  南宮逸冷然點頭:“不錯,我來了。”
  矮胖漢子道:“夜深露重,南宮大俠何妨進來談。”
  南宮逸道:“既來了,還能不進來?”
  一抬腿,人已到了殿中,好高絕的身法。
  目光輕掃,看了看葫蘆跟那包只剩几塊的鹵菜,道:“你兩個好興致。”
  矮胖漢子道:“南宮大俠來遲了一步,如今是酒菜都沒有了。”
  南宮逸道:“我不是來吃喝的。”
  矮胖漢子笑道:“我兄弟卻不能不聊表寸心。”
  真會說話。
  南宮逸淡然一笑,道:“姜東流,你好像早在意料中?”
  矮胖漢子姜東流笑道:“南宮大俠該知道,姜東流料事之能不差。”
  南宮選笑了笑,道:“怪不得你兩個這么大膽。”
  姜東流道:“只料到南宮大俠這時候一定能找到這儿,并不夠。”
  南宮逸道:“你還料到什么?”
  姜東流道:“南宮大俠奇才第一,智慧高過姜東流多多,還會不知道?”
  南宮逸笑了:“你自知必死?”
  姜東流道:“把握倒有九成九。”
  南宮逸微笑不語。
  姜東流道:“難道不是么?”
  南宮逸道:“很難說,我還沒做決定。”
  姜東流道:“但愿能出姜東流意料之外。”
  南宮逐談笑說道:“‘奪命五鬼’曾經縱橫武林,可不是等閒人物。”
  姜東流笑道:“對別人,可以這么說,在南宮大俠面前,只有束手乞命。”
  南宮逸道:“頗出我意料之外。”
  姜東流道:“好死不如歹活,螻蟻尚且貪生。”
  南宮逸道:“你可是昂揚七尺須眉大丈夫?”
  姜東流道:“大丈夫也是人。”
  南宮逸道:“人不一定都怕死。”
  姜東流道:“那要看什么情形,怎么說了。”
  南宮邊道:“怎么說?”
  姜東流道:“要按死不能免,遲早而已,陰曹地府總要走一趟來說,沒什么可怕的,隨時可以死。”
  南宮逸揚眉一笑,道:“還有呢?”
  姜東流道:“不說也罷。”
  南富途道:“怎么?”
  姜東流道:“說了白費,南宮大俠未必肯信。”
  南宮逸笑道:“你似乎很有把握。”
  姜東流道:“只是自知難以取信于人。”
  南宮逸道:“我從來沒跟你交談過。”
  姜東流道:“今夜姜東流至感榮寵。”
  南宮邊道:“如今談過了,雖只那几句,你已令我刮目相看。”
  姜東流道:“能得南宮大俠一句謬贊,姜東流雖死無憾。”
  南宮逸道:“我很為你惋惜。”
  姜東流道:“南宮大俠指教。”
  南宮遺道:“當初你走錯了路。”
  姜東流道:“我有同感,還不只一次,兩次都走錯了。”
  南宮遺目中异采一問,道:“想回頭?”
  姜東流搖頭苦笑,笑得悲慘、凄涼:“一失足成千方恨,何況兩次失足,談何容易?”
  南宮逸道:“回頭的事,沒有遲早之分,容易与否那在自己。”
  姜東流再次搖頭,悲慘苦笑:“這道理,姜東流懂,無奈深溺苦海漩渦中,有心無力。”
  南宮逸目中暴射成光,道:“我有心提你一把。”
  美東流突然雙膝著地,淚水泉涌,無限激動:“姜東流感同再造……老大,跪下。”
  彭烈一愣,推金山,倒玉柱,砰然一聲,偉軀矮了半截。
  南宮逸身形飛閃五尺,目中异來閃漾,道:“南宮逸愿意做做天下第一個相信五鬼的人,起來說話。”
  美東流、彭烈再拜而起,姜東流激動道:“南宮大俠,人性本善,姜東流兄弟不是狠心狗肺人。”
  南宮逸目光凝注,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姜東流道:“既有掙脫苦海之心,誰還想死?”
  南宮逸道:“說得是,不然何必掙脫、那么人呢?”
  姜東流抬手一指小車,道:“在那儿,不過,南宮大俠不必看了。”
  南宮逸淡然說道:“我知道,我問的是皇甫少青。”
  姜東流一愣,道:“南宮大俠知道?”
  南宮通談笑點頭:“不錯。”
  美東流一臉感然之色,詫异說道:“南宮大俠是什么時候……”
  南宮逸截口說道:“我剛知道。”
  姜東流又一愣!彭烈更是瞪大了眼。
  南宮逸談笑說道:“‘幽冥教’要的就是有皇甫少青在,這車上要是真的有皇甫少青在,哪能這么容易讓我找到?這儿也絕不會就只你們兩人,你兩人更不會這么鎮定。”
  果然不愧宇內第一奇才,單這份心智,已是常人難及。
  姜、彭二鬼聳然動容,目光中盡射欽佩色。
  姜東流道:“我只能告訴南宮大俠,要找皇甫少青,往西追。”
  南宮逸目中异采一閃,道:“我謝謝了。”
  目光凝注,又道:“你知道‘幽冥教’為什么要皇甫少青?”
  姜東流道:“我猜透了几分,中不中不敢說。”
  南宮逸道:“說說看。”
  姜東流道:“以小的脅迫老的。”南宮選眉梢一挑,道:“怎么說?”
  姜東流道:“南宮大俠年前慨允皇甫少青以援手,要找的是誰?”
  南宮逸一震說道:“你知道了?”
  姜東流道:“我家老五說的。”
  南宮逸點點頭,笑道:“英雄所見略向,看來我沒有料錯話鋒微頓,突作此問:“你兩個可記得‘高升客棧’那位魏胖子,魏老板?“
  姜東流點頭說道:“記得。”
  南宮逸道:“接住這個。”
  扼腕微揮,一物飛投美東流怀中。
  姜東流一愣,疾伸雙手接住!來物入握,姜東流雙目一亮,神情一陣激動,躬下了身:“再造大恩,姜東流兄弟不敢言謝,有生之年……”
  南宮逸突然一擺手,截口說道:“答我一句,當日你二人是如何地死而复活?”
  姜東流臉一紅,道:“那是詐死……”
  南宮逸雙目突問寒芒,身形電飄,扑近車旁,一把扯開那雙足有人高的行李卷。
  姜、彭二鬼睹情方自一愕。
  南宮逸忽地轉身,陡場冷叱:“匹夫大膽,竟敢欺我!”
  飛起一指,虛空連點。
  姜、彭二鬼一聲未出,砰然倒地,寂伏不動。
  二鬼剛倒,南宮逸一跺腳,騰身飛射而去。
  古剎大殿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燭火搖曳,地上,靜靜地躺著二鬼。
  但,墓地里,神案上殘燭火焰一縮暴漲。
  就在這燭火一暗复明的剎那間——大殿之中,多了兩個人,兩個黑衣蒙面人。
  兩個黑衣蒙面人四目森冷光芒閃爍,僅略一入目大殿內情景,居左那名立刻嘿嘿怪笑起來。
  居右那名目光側顧,突然開了口,話聲好冷:“你笑什么?”
  居左那名笑聲倏住,道:“判公高絕妙計,好不令人佩服。”
  居右那名冷冷說道:“怎么說?”
  居左那名道:“借刀殺人、兵不刃血,還怎么說?”
  姜東流的确有先見之明,心智之高人,也著實難得。
  居右那名冷哼一聲,道:“你以為他倆真的死了么?”
  后左那名一震說道:“難道不是?”
  居右那名冷哼說道:“分明是咱們那一套詐死之術。”
  這話說得令人心惊膽顫。
  居左那名目中冷芒一閃,道:“何以見得?”
  居右那名道:“你可曾听見窮酸那聲叱喝?”
  居左那名道:“听得清楚,怎么?”
  居右那名道:“那窮酸离去跟那聲叱喝之間,相隔多久?”
  居左那名道:“轉瞬工夫。”
  居右那名冷笑說道:“這就是了,既已發現人被掉了包,豈有不追問真相便下手殺人之理?南宮窮酸奇才蓋世,不會如此輕率。”
  居左那名沉吟片刻,旋即笑道:“我以為你多慮。”
  居右那名冷冷說道:“多一份小心,總是好的。”
  居左那名道:“南宮窮酸可有不殺他二人的理由?”
  居右那名道:“我并沒說是南宮窮酸下的手。”
  居左那名道:“那么是……”
  居右那名冷冷說道:“姜東流頗具心机,很可能他有先見之明,自己詐死。”
  不錯,這人也很厲害。
  居左那名冷然搖頭,道:“不可能。”
  居右那名道:“怎么?”
  居左那名說道:“孔夫子門前賣文章,他自份在咱們面前賣得了么?何況,南宮窮酸那聲叱喝,你我听得清清楚楚,豈有……”
  居右那名截口說道:“我總認為,南宮窮酸不該有這种疏忽。”
  居左那名冷哼說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二鬼就是平日里撞在他的手里,也活不了,何況劫持了皇甫少青,半途又掉了包?”
  居右那名陰陰一笑,道:“你我似乎用不著為此舌辯,不管他二人是死是活,我們各人再補他們一掌不就得了!”緩緩抬起了右掌。
  居左那名既不抬手也不阻攔,冷冷說道:“要補你補,我不想他年報應臨頭,被人也來這一手。”
  居右那名冷冷說道:“我說過,多一分小心,總是好的。”
  居左那名道:“我卻以為多積一分陰德,總是好的。”
  居右那名目中寒芒一閃,突然沉腕收掌。“走吧。”
  居左那名一愣,道:“怎么,不補了?”
  居右那名笑道:“你以為我真就那么缺德?”
  居左那名道:“那你是……”
  居右那名嘿嘿一笑道:“兵不厭作,試試。”
  居左那名冷冷說道:“結果呢?”
  居右那名道:“要是詐死早爬起來了,還會躺著等死么?”
  敢情,他以為自己挺聰明的。
  居左那名目中厲芒電閃,哈哈怪笑:“有你的,走!”
  鬼魅般同時飄起,一閃不見。
  走了。
  彭烈渾身冷汗涔涔,暗吁一口大气,剛想動。
  突然,耳際傳來姜東流的傳聲:“老大,動不得。”
  彭烈一惊,沒敢動,連忙又閉了气。
  片刻過后,忽然一聲怪笑傳自天井夜空中:“這你總可放心了吧,走吧。”
  天!敢情人家還躲在暗處看著呢。
  還好沒動,要不然……
  彭烈机伶一顫,不敢往下想。
  姜東流首先翻身一躍而起,滿頭冷汗;他不比彭烈膽大,也揪著心,其實難怪,換了誰誰也一樣。
  他臉色蒼白,惊魂未定,抬手拭額,猛吁大气:“好險!”
  他卻不知,真正險极的,是那兩個黑衣蒙面人,只要他們之中哪一個掌力微使,濺血橫尸、送命的是他們,而不是他們奪命二鬼。
  彭烈須發皆動,顫聲說道:“老四,真讓你料中了。”
  姜東流胖臉抽搐,默然不語。
  彭烈嘴唇顫抖了好半天,才又憋出一句:“老四,咱們明儿個又能夠瞧見日頭了!你說是不是?”
  姜東流開了口,話聲科得厲害:“是的,老大,那不是咱們造化大,也不是咱們運气好,你可知道是什么?”
  彭烈顫聲說道:“我明白,我心里比誰都明白,不是南宮大俠,咱們如今就別想喘气了,更別想坐在這儿說話了……”
  姜東流突然笑了,可卻帶著滿眼淚。“還有,老大,咱們別想再看到日頭了。”
  彭烈想大笑,但沒笑出聲,只是連連點頭。
  姜東流又道:“老大,這是什么,你我都明白,咱們應該永遠記住……”
  陡地,彭烈須發暴張,一躍而起,揮手一掌劈向神案;神案本已枯朽,搖搖欲墜,何堪此威猛一擊?
  砰然一聲,四分五裂,碎水飛射激揚,燭火頓滅,大殿內頓時為之一暗。黑暗中,只听彭烈震聲大呼:“老四,咱們要再不知回頭,就不能算是父母養的了。”
  隨听姜東流道:“說得是,老大,是人就該知道回頭,走吧。”
  話聲旋即寂然,一切歸于沉靜……
  适時,古剎檐頭暗隅中,沖天拔起一條白影,直上夜空,如玉龍穿云,似天馬行空,向正西電射而去。
  大殿內,漸漸能看見東西了,但卻只看到了那輛獨輪的小推車,還有那人高的行李卷、酒葫蘆,以及几張包鹵菜的油紙……
  這兩天,“雪峰山”一帶的官道上,出現了一個書生。
  這書生一襲雪白德衫,俊美、脫技、飄逸、流洒,最難得是气度高華、卓絕不群,英挺中帶著几分本行書卷气。
  可是怪得很。
  像這么一位人物,一路行來,卻不時地跟一些蓬頭垢面、衣衫破爛、一身油泥,令人倒胃嘔飯的叫化子接頭打交道。
  他本是向正西方走,但在跟第一個要飯化子碰過頭后,卻突然改變了方向,往北走了。
  走沒多遠,又跟第二個要飯化子碰了頭;這一碰頭,他又變了方向,筆直往東走去。
  碰到第三個要飯化子……
  与第四個化子碰頭……
  轉來轉去,最后,他筆直地奔向了正北……
  這地方,喚作“馬底驛”。
  “馬底驛”,是緊靠在“雪峰山”南麓的一座小鎮。
  鎮上,只有几十戶的人家,這几十戶人家,一半是打獵的,一半是种田的,不管是打獵的也好,种庄稼的也好,營生的范圍,都离不開這縱寬百里的“雪峰山”。
  這天上午,書生到了“馬底驛”。
  筆直入鎮的那條小路口上,蹲著一名要飯化子,正在那儿晒太陽、抓虱子,敢情這种人物哪儿都有。
  那化于一見書生,立刻站了起來,整整那件補上了上百個補釘、烏黑發亮的破衣裳,神色恭謹,躬下了身。
  書生擺擺手,開了口:“落在這儿?”
  化子點點頭。
  書生眉梢一挑,道:“什么地方?”
  化子說了話:“稟三長老,鎮西街那家酒肆里。”
  書生點了點頭,眉梢挑起几分怒气,几分煞气,大步進了鎮,化子卻沒离開,又坐下抓他的虱子,好悠閒。
  書生一走進鎮西街,立刻皺了眉。
  不為別的,只為那要命的獨輪小推車。
  那獨輪小車儿,是兩輛,大小,顏色,車上載的東西,都一般無二,其實,這還好。
  令書生皺眉的是,這條鎮西街上,有兩家酒肆,一家在南,一家在北,斜對著是相距有十多丈。
  那兩輛一樣的要命小車,一家門口停著一輛。
  這情形,化子沒說,沒說那實因為他不知道。
  既然連化子都不知道,可見這兩輛小車中的一輛,是避過化子的耳目進人鎮中的,手法不謂不高明。
  的确高明,推車的人,就在這兩家酒肆里。試問該進哪一家,該找哪一個,該顧哪一輛車?
  兩下里距离十多丈,要想兼顧,辦不到;進南邊那一家,北邊這一家的准定溜,反之,南邊那一家的也必跑。
  再說,無底下一樣的玩藝多得是;這兩家是酒肆,酒肆中總斷不了酒客,摸不清哪一輛是,又不能隨便強查人家的車。
  固然,弄錯了也沒什么了不起,頂多堆個笑臉,賠個不是;但,憑他書生的名頭,這個人卻丟不起。
  何況,以他一身的傲骨,他也不愿這么栽在几個噴羅腳色手里,雖說出主意的不是他們,要栽,該是間接地栽在那位“幽冥帝君”手里;可是,就算這樣地栽,那也夠難堪的。
  按說,這情形夠令人作難,夠令人棘手的了。
  但,畢竟宇內奇才第一,書生是超人,他目中飛閃寒芒,唇邊掠過一絲冰冷笑意,竟扭頭由來路走了……
  過了一會儿,書生又出現在鎮西街,負著手,走進了南邊那家酒肆,這回是絲毫沒有猶豫。
  他剛跨進門,靠東角的那副座頭上,一名商人模樣的中年青衫漢子,臉色忽地一變,飛快低下了頭。
  快是快,可卻沒瞞過書生一雙犀利目光,書生淡然一笑,深深地看了那名青衫漢子兩眼,站在那儿,沒再往里走。
  适時,一名店伙滿面堆笑地走了過來,剛哈下腰。
  書生已然開了口,道:“小二哥,麻煩替我問一聲,門口那輛小車是哪位的。”
  那名店伙儿一愣,隨即點個頭轉了身,高聲地說道:“諸位,請問一聲,門口那輛小車是誰的?”
  這一喚,滿座酒客全抬了頭,可就沒一人出聲。
  店伙方自一愣,肩頭上已然被拍了一下,只听書生說道:“小二哥,再替我招呼一聲,要沒人承認,我可要推走了。”
  這一著厲害。
  店伙如囑喚完,那名青衫漢子突然抬頭說了話:“是我的,他憑什么推走?”
  書生沒答,笑向店伙,道:“小二哥,有人出頭了,沒你的事儿了,謝謝。”
  隨手塞過了一塊碎銀。
  店伙樂了,眉飛色舞,哈腰伸雙手接過。
  這确實是夠他心花怒放的,一桌酒席也用不了這么多;手一邊往怀里揣,心里一邊這么地想道:乖乖!這位相公好生大方,兩句話就賞了這么多,有這种便宜的事儿,以后再碰到可要多喚兩句……
  又哈了個腰,才轉過身,走了開去。
  書生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了那青衫漢子臉上:“朋友,門口那輛小車,是你的?”
  青衫漢子臉上有點蒼白,勉強點了一下頭,道:“不錯,有什么事儿?”
  “沒什么,我問問。”書生笑了笑,道:“既然有主儿就好辦……”
  話鋒微頓,目光凝注,接道:“請問,朋友,哪儿來?”
  這一來,滿座酒客可都停了杯,放了著,瞪著兩人直看。
  几十道目光下,書生泰然、安詳,瀟洒得很。
  可是青衫漢子偏就顯得那么不自然,道:“你要干什么?”
  書生笑了笑,仍是那句話:“沒什么,我問問。”
  青衫漢子一雙蚕眉一挑,道:“我不想回答。”
  書生沒在意,道:“朋友是非回答不可。”
  青衫漢子臉色一變,說:“你問得著么?”
  書生道:“問得著問不著,朋友你自己該明白。”
  青衫漢子道:“我不明白。”
  書生笑了:“要我說明?”
  青衫漢子唇邊飛掠一絲詭笑,道:“你最好說明。”
  書生笑了笑,道:“好吧……”
  目光深注,接道:“本來我問不著,你出頭承認了這輛小車,我就問得著。”
  青衫漢子冷冷說道:“怎么說?”
  書生淡然一笑,道:“我家前几天失了竊,丟了一輛跟朋友你這一輛一模一樣的小推車,所以我要問。”
  這下要了命,滿座酒客立即明白了八分,几十道目光,一起集中投向青衫漢子。
  這情形,越發使得青衫漢子渾身不舒服。
  青衫漢子臉色一變,笑了,笑得猙獰:“閣下高明、厲害,竟訛起人來了。”
  書生道:“這儿諸位都听見了,我只是問問,可沒訛你。”
  青衫漢子冷笑說道:“閣下,天底下一樣的東西,多得很呢。”
  書生道:“可沒這么巧的,連車上的行李卷儿,都跟我丟的一樣。
  滿座酒客起了一陣輕微騷動。
  青衫漢子沒做賊,卻心虛,臉一紅,冷冷說道:“巧事儿也真不少,你出門瞧瞧去,對街還有一輛。”
  酒客們的目光,不自覺地轉向門外,有几個還站起來探了探頭。不錯,對街果然另有一輛,而且一模一樣。
  那站起來探頭的几個一愣,目光飛快的投向書生。
  書生淡淡說道:“我瞧過了,另外是還有一輛,合伙辦事儿,手法相當高明,你放心,我顧此失不了彼,對街自有人去。”
  別的不說,單瞧這身打扮、這份气度,滿座酒客也都會相信書生的,書生他早就瞧准了這一點。
  青衫漢子臉上變了色,眼一瞪,一副凶相:“閣下,口齒放干淨些,你說誰合伙辦事儿?”
  滿座酒客嚇得連忙移開目光,心里可更信了書生。
  書生可沒把他放在眼里,淡然說道:“是誰,誰自己心里明白。”
  青衫漢子獰笑說道:“我不明白。”
  書生道:“我沒說你。”
  青衫漢子道:“那你是……”
  書生截口說道:“我剛才只是問問你由哪儿來。”
  青衫漢子道:“你管不著!”
  書生一指眾酒客,道:“你問問他們各位,看我管得著管不著。”
  當時,就有人搭了腔,是那名店伙。本來嘛,拿了人家的還能不幫人家說話?
  他沖著青衫漢子笑了笑,道:“這位老哥,咱們又沒拿人家的,說說何妨?”
  他倒是說得很技巧,也很有分寸。
  青衫漢子臉色剛一變。
  又有人說了話:“說得是,人家相公又沒說你拿了,問問有什么不可以?”
  讀書人到哪儿都占便宜。
  要是激起公憤,麻煩更大。
  青衫漢子沒了轍,咬了咬牙,瞪眼道:“我由來處來。”
  書生笑了:“不敢說?”
  “笑話!”青衫漢子一挑蚕眉,道:“由‘官庄’來,怎么樣?”
  “不怎么樣。”書生雙眉一揚,淡淡笑道:“正如你所說,天下巧事儿不少,我就住在‘官庄’。”
  青衫漢子大笑說道:“你騙得了哪一個……”
  書生截口說道:“你要不要證人,連‘官庄’要飯的都認識我。”
  這話說得夠硬,不信問問,要飯的准承認。
  斗智、玩心眼儿,誰也不是書生對手。
  青衫漢子處處落下風,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臉色一變,目光連轉,突然咬牙冷冷地說道:“那么,你找錯人了,我不是由官庄來的。”
  書生談笑說道:“可惜在座的都听得清楚,再圖狡猾,已經來不及了。”
  不錯,都听見了,他是由“官庄”來的。
  青衫漢子傻了眼,白了臉,良久,始又詭笑說道:“你說這輛車是你的?”
  書生答得好:“我沒這么說,看看才知道。”
  青衫漢子神色一震,道:“看什么?”
  書生道:“看看車上的行李卷儿。”
  這才是正題。按說,青衫漢子他絕對不肯。
  豈料,他竟點了頭:“行,不過我有個條件……”
  書生道:“說。
  青衫漢子目光輕掃環顧,陰笑說道:“我想請在座諸位做個見證。”
  書生笑道:“我也正有這個意思。”
  青衫漢子臉上詭异笑意更濃,道:“說吧,既然這輛推車是你的,你總該知道車上行李卷儿里包著的是什么東西,你倒說說看。”
  他想難一難書生,要書生好看。
  在他意料中,書生答的必是……
  誰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書生目光深注,談笑作答:“自己的東西,哪能不知道?是一床被子。”
  青衫漢子突然縱聲大笑。
  書生淡淡說道:“你笑什么?”
  青衫漢子臉色忽沉,厲聲說道:“我笑你存心欺詐,蓄意訛人,閣下,普天之下,哪儿都有王法,你可知道血口噴人、誣良為盜是什么罪?”
  看來,他穩操了胜券。
  可是書生根本沒在意,他平靜得很,淡淡道:“我書讀得雖然不多,但這個罪我倒還曉得。不過,你先別得意的太早,我是不是血口噴人、誣良為盜,待會儿才能知道。”
  青衫漢子冷冷說道:“不用等會儿,我現在就知道。”
  書生道:“你那么有把握?”
  青衫漢子點頭獰笑道:“自然!”
  書生眉頭一皺,沉吟說道:“這么說來,是我說錯了……”
  青衫漢子笑得得意:“恐怕正是這樣。”
  書生突然抬起了頭,道:“那么,你說說看,里面是什么?”
  青衫漢子一愣,陰笑說道:“財不露白,自己的東西,我犯不著說給人听。”
  書生笑了:“我說里面是床被子。”
  青衫漢子道:“我說不是。”
  書生道:“這話是你說的?”
  青衫漢子毅然點頭:“不錯。”
  書生搖搖頭,笑道:“我說是,你說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是誰非,到底誰有理,你我用不著辯,證人是你請的,咱們把行李卷打開讓證人看看,請證人評定,如何?”
  青衫漢子神情猛地一震,旋即詭笑的說道:“可以!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如若不是被子怎么辦?”
  書生道:“那簡單,你盡可去告我血口噴人、還良為盜,我跟你到衙門去認罪,縣太爺打我百儿八十,我認了。”
  頓了一頓,道:“可是,我要是說對了,又該怎么說?”
  按理,沒說的,書生怎么辦,他就該怎么辦。
  但,他哪儿敢?說什么他也硬不起頭皮。
  青衫漢子陰陰一笑,道:“說對了,這一輛,就算是你的。”
  書生眉頭一皺,搖頭淡笑:“雖然太便宜作,但總有一方讓一步,讀書人不愿為已過甚,就這么辦吧!”說著,轉身出門。
  青衫漢子狡黠目光一閃,霍然站起,陡揚輕喝:“閣下,慢點儿。”
  書生停步回身,道:“怎么?”
  青衫漢子說道:“在本判定是非之前,車總該歸我,我自己的東西自己開,用不著你閣下動手!”快步跟了出去。
  擦身而過時,書生說了這么一句:“閣下,你不是想溜吧?”
  “笑話!”青衫漢子身形一顫,道:“判明了是非,想溜的恐怕不是我。”
  嘴里說著,腳下可沒停。
  書生笑了笑,站在原地沒動,也沒再說話。
  敢情,他是存心留一點儿,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對這种噗羅腳色,他不感興趣。
  這用心,青衫漢子可不知道,他以為書生陰溝里翻船,上了他的大當,出了門,回首投注,臉上忽視狡詐得意色。一聲:“閣下,這一車,我不要了,送給你了!”
  身形突然騰起,沒命狂奔而去。
  這一來,滿座為之嘩然,在座的證人,可完全的相信了,那青衫漢子是賊,做賊的心虛,跑了。
  書生沒追也沒嚷,回身一拱手:“有勞諸位,多謝了。”
  轉往那名店伙,又造:“麻煩小二哥替我看著車儿,我待會儿來推。”
  轉身出門,走向北邊那家酒肆。
  他連看都沒看那輛小車一眼。
  憑他那高絕智慧判斷,這一車,跟前几天二鬼那一車,同出一轍,也是西貝貨,假的。要不然,那青衫漢子到頭來不會只顧自己不顧車,“幽冥教”的教規,可不是這么規定的。
  要是這一車是“真”貨,那皇甫少青真的在這輛車上,他進了這家酒肆老半天,“幽冥教”方面不會沒有一點動靜。
  不錯,雖然他知道,這輛車上,是裝著個人,但那跟二鬼那輛車一樣地是裝著個無辜的犧牲者,死人。
  他說是床棉被,這用意可大得很。你要說不是,可以當眾打開來看看,車上裝個死人,青衫漢子他哪儿敢?
  要是沒有第三者在,那還差不多。
  既不敢當眾打開,那么只好拱手讓人,逃之夭夭。
  也許,他不該讓書生先說。
  其實,仔細想想,他先說也占不了絲毫便宜。
  他說是床被子,書生如直截了當點破是死人,那更糟。
  什么不好愉,偷人家的死人?
  這輛車上既不是皇甫少青,那么另外那輛車上該……
  剛才蹲在路口的那名化子,如今已經到了北邊這家酒肆門前,他并沒有逢人便伸手,而是仍蹲在那儿們虱子。
  書生看了他一眼。
  他沖著書生搖搖頭。
  敢情,他還沒見人出來。
  這家酒肆距离南邊那一家,不過十多丈距离,憑“幽冥教”
  的詭橘、神秘,那邊出了事,這邊還能穩座椅上,安心吃喝?
  書生皺了眉,略一沉吟,舉步走進了這家酒肆。
  他,依著葫蘆划部,如法炮制。
  但,店伙喊了好几遍,也不見有人出頭答應。
  書生沒多囉唆,雙眉一挑,轉身又出了門,向化子點了點頭。
  化子站了起來,整整衣衫,推著車就走。
  怪了,仍沒見有人出頭。
  難不成早溜了?
  難不成又是一個只顧自己不顧車的?
  莫非這輛車上也是……
  書生雙目寒芒一閃,喚住化子。
  化子机靈,書生還沒說話,他已然出手如風,飛快一把扯開了車上那個行李卷儿,行李卷內之物入目。
  化子一愣。
  書生目中暴射逢人威棱,眉造重煞,臉上罩上了一層寒霜。
  剎那間,化子一張臉脹得好紅,既窘又有點怕:“稟三長老……”
  書生威態一斂,淡然擺手:“這怪不得你們,是他們手法太絕、心智太高。”
  化子一臉感激,躬下了身:“多謝三長老不罪之恩……”
  臉色忽地發白,身形猛地一搖。
  書生神情猛震,陡揚冷哼,抬手一指點上化子“將台穴”,然后運指如飛,連點化子胸前四處大穴。
  最后,目光落在那行李卷儿上,行李卷儿上,有一層极為輕淡、色呈灰白的粉狀物。
  若非書生,要不是他竭盡目力仔細看,絕難看出。
  化子中了毒。
  只要誰打開行李卷儿,誰就必然中毒。
  就是換了書生自己,他也絕對想不到。
  書生目中暴射駭人冷電,伸手抄起化子,騰身飛射而去。
  走了!要命的都走了!“馬底驛”這小鎮上,立即風平浪靜。
  只有,那兩家酒肆門口,停著那兩輛沒人要的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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