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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功警頑


  慈云禪師淡淡一笑道:“老施主有所不知,貧衲是佛門弟子,佛家有一句話,叫做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郝施主從前确實作過不少惡事,但只要他肯回頭向善,放下屠刀,佛門廣大,不究既往,老施主可否容他有自新的机會?”
  盛世豪微微攢眉道:“就算在下答應了老禪師,只怕江南同道,也未必肯輕易放過了。”
  慈云禪師合掌道:“善哉!善哉!老施主在武林中一言九鼎,江南豪俠,還有誰不尊重老施主的?”
  “好吧!”盛世豪爽朗的道:“在下看在老禪師佛面,權且作個主,郝壽臣住在栖霞寺,托庇于老禪師,只要他一日不离開栖霞寺,在下保證沒人敢動他一恨汗毛,但若一旦离開栖霞寺,江湖同道有不利于他的行動,在下就不能保證他的安全了。”
  慈云禪師合掌道:“阿彌陀佛,老衲謝了。”
  “老禪師不用客气。”
  盛世豪一手摸著蒼須,沉笑一聲,又道:“在下想請問老禪師,無极門傳人和寶剎似乎淵源极深吧?”
  慈云禪師含笑道:“無极門祖師依山大師,是在敝寺剃度,也在敝寺圓寂的,因此每一代的無极門傳人,在出道江湖以前,都得前來本寺,瞻拜祖師遺像。”
  盛世豪點頭道:“如此說來,無极傳人,仍在寶剎作客了?”
  慈云禪師合掌道:“老施主問此作甚?”
  盛世豪深沉一笑道:“在下頗想見見那位方少俠。”
  “阿彌陀佛!”
  慈云禪師低喧一聲佛號,緩緩說道:“老袖和方老施主乃是方外好友,方小施主來時,方老施主曾托老袖加以照應,老施主望重武林,老袖也想拜托施主,方小施主初出江湖,亦請多加照應才好。”
  這話是暗示,他自己受陸地神龍之托,有保護方振玉之責。
  盛世豪大笑道:“老禪師好說了,方少俠的令祖方鐵崖,號稱陸地神龍,威震八方,還用得在下照應么?”
  他話聲方出,忽然發覺自己和慈云禪師分賓主而坐,本來只隔著一張紫檀茶几,但不知何時,自己連人帶椅,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向橫移開了三尺多遠。
  這明明是老和尚暗中施展神功,以一种無形內力,把自己移出去的,志在向自己示威!
  北海龍王平日縱然脾陰江湖,目空四海,但這一惊,卻也非同小可!
  他立時想到了一點,無极門的“無极玄功”,据說功參造比,可傷人于無形,心中暗自忖道:“莫非這老和尚練的也是‘無极玄功’不成?”他心念這一轉動,心頭盡管感到無比駭异,但臉上神色卻絲毫沒有變,一手掀髯,呵呵大笑道:“老禪師勤修佛門神功,禪通玄妙,在下三生有幸,得睹無上神通,衷心佩服,真要五体投地了!”
  他果然老好巨滑,笑得好像非常愉快!
  慈云禪師看在眼內,暗暗攢了下眉,心想:“此人果然是世之梟雄,喜懼不形于色,看來莽莽江湖,當真亂源种于此人身上了。”
  一面合掌當胸,徐徐說道:“老施主夸獎了,武功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三山五岳,多的是奇人异士,老衲這點微未薄技,何足論哉?只有仁者無敵,惟善為寶,還望老施主三复斯言,老衲告辭了。”說罷,緩緩站起身來。
  盛世豪是何等人物,自然听得出老和尚說的話,隱含警告之意!他目中异芒一閃,跟著站起身子,仰首洪笑一聲,拱拱手道:“老禪師語重心長,在下自當拜領嘉言。”
  慈云禪師合掌道:“老施主言重。”
  盛世豪對老和尚當真十分恭敬,一直送出大門。他平時送客,只到大廳石階為止,從不送出大門來的。”
  慈云禪師到得門口,回身合掌一禮,說道:“老施主請留步了。”
  盛世豪連連拱手道:“在下恭送佛駕。”
  慈云禪師再施一禮,道:“老施主請回。”
  跨上敞轎,仍由兩名赤腳和尚抬起敞轎,穩健如飛,往大路上奔行而去。
  盛世豪目送慈云禪師轎子遠去,目中厲芒連閃,一張臉色,也漸漸的凝重下來!
  顯然他內心正在計算著什么!一個有极大野心的人,當然要清除一切有礙他行動的阻力,何況栖霞寺就在他的近側。
  方振玉离開栖霞寺,一時沒有一走的去所,心想:“久聞金陵龍幡虎踞,六朝古都,是東南人文苔革之地,自己已經到了栖霞,如果不去金陵一游豈不白來了?”心念一決,也就洒開大步,往山下赶去。
  栖霞山下的栖霞鎮,本是一個小小的山村,但因它地當金陵城外,既是金陵的門戶,又是金陵到鎮江的第一站,和鎮江到金陵的最后一站,商賈行旅必經之路。
  就這樣,小山村漸漸繁榮起來,成為一個鎮甸。
  這栖霞鎮,和別的鎮甸稍有不同,就因它在金陵腳下,許多商賈行旅赶不進城”就得在這里落腳。
  出門人貪圖小利的多,城里食宿較貴,能省則省,早些在這里落腳,食宿便宜,反正明日一早入城,也是一樣。因此這里鎮甸雖然不大,但一條街上,大小客店可不下十來家之多。
  客人們住了店,不見得就躲在房里不出來,既要出來溜達,茶樓、酒館少不了,栖霞寺的一條直街上,除了客店,就是茶樓、酒館多。
  方振玉下得山來,還是大清早,當然不是找客店落腳來的,他要到金陵去,只有在鎮甸上,才雇得到車子。
  就在他剛走到栖霞鎮的銜上,迎面走來一個頭盤小辮,身穿藍布大褂的矮老頭,一眼看到方振玉,口中就“嗨”了一聲,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嘻嘻的笑道:“你就是小龍哥,對不?”几時到金陵來的,哈,几年不見,長得這么高了,小老儿几乎認不得了。”
  這人一開口,就像遇上了故人之子,一雙豆眼,只是上上下下的朝方振玉打量。
  方振玉并不認識他,只當對方認錯了人,愕然道:“老丈……”
  他要說:“老丈只怕認錯了”,但只說了“老丈”二字。
  矮老頭沒待他說下去,嘻嘻一笑,說道:“怎么?小哥想不起小老儿來了?你再想想看,小老儿是誰?”
  他望著他直笑,笑起來很滑稽,人老了背也彎了,就愈顯得他矮了,矮得只到方振玉鼻子下面。但他臉上卻浮現出一种許久不見的親切感!
  方振玉實在想不出這個老人是誰?依然搖頭道:“老丈只怕認錯人了。”
  “沒錯!沒錯!”
  矮老頭臉上依然笑嘻嘻的,認真的說道:“小老儿這雙老眼可沒昏花,從來也不會認錯人,嘻嘻,小哥小的時候,小老儿最喜歡摸你的頭頂,如今長高了,小老儿卻越老越矮,已經摸不到小哥的頭了。”
  方振玉被他一直握著肩膀不放,好像認定他真是故人之子,自己卻連他一點影子也想不起來!但人家一番熱忱,親切的招呼自己話舊,自己總不能掙脫他的手,只好說道:“老丈
  他依然只說“老丈”二字,下面的話,還未出口。
  矮老頭搶著道:“來!來!別老站在大街上說話,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方振玉急道:“老丈,小可還有事去。”
  “別忙、別忙!”矮老頭伸手一指對面小店說道:“咱們是老鄉,小老儿好多年沒看到你小哥了,總得敘敘,街上不是談話之處,來,咱們喝酒去。”
  他不由分說,拉著方振玉就往手指的小店行去。
  對面是一家小酒館,門面不大,只有三四張桌子,方振玉身不由己,被矮老頭拉著走進酒館。這時候還是早上,敢情開門不久,一個酒客也沒有。
  矮老頭讓方振玉在板凳上坐下,就直著嗓子叫道:“喂,伙計,拿酒來。”
  一名伙計三腳兩步的迎了出來,招呼著笑道:“老客官,早啊!”
  他好像和矮老頭很熟,招呼得很親切!
  “不早了,日頭都已經這么高了!”
  矮老頭說話之時,已在桌子橫頭坐了下來,接著道:“你給咱們先來三斤花雕,下酒菜,有什么就拿什么來,要快。”
  那伙計看了兩人一眼,放好兩付杯筷,唯唯退去。
  方振玉道:“老丈,小可不會喝酒。”
  “不要緊,咱們敘敘咯,誰叫咱們是老鄉,嘻嘻!”
  矮老頭一面嘻嘻笑著,一面說道:“小哥不會喝,少喝一點就是了。”
  方振玉望著他道:“小可還沒請教老丈……”
  矮老頭摸著額下一把山羊胡子,聳聳肩,笑道:“小哥到現在還沒想起小老儿是誰來?”
  方振玉不好意思道:“小可實在想不起來了。”
  “嘻嘻!”矮老頭擠著兩顆小眼睛,壓低聲音,笑道:“大家都叫小老儿老凌,這么多年叫下來,小老儿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老凌就老凌吧,現在就變成姓老名凌了。”
  方振玉听他說得滑稽,心中暗暗覺得好笑,一面說道:“但小可并不叫小龍。”
  “怎么不是。”
  矮老頭瞪著兩顆小眼,認真的道:“小哥怎會不是小龍哥?你爹小時候,小老儿也叫他小龍,也喜歡摸他的頭頂,后來你爹長大了,有了你,小老儿只好叫他大龍,你爹既叫大龍,你不就變了小龍了么?小老儿改叫你小龍,你小時候,小老儿還抱過你,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小老几身上撒了好大一泡尿,這些話,轉眼又有十多年了。”
  他說得口味橫飛,舉起衣袖,抹了一把,好像十分得意似的。
  方振玉听得不覺心中一動!爹小的時候,他叫爹小尤,這不是說,他和爺爺是朋友么?
  對了!爺爺的外號叫做“陸地神龍”,那么爹小時候,他叫爹小龍,就沒有錯。
  爹生了自己,他叫爹大龍,就叫自己小龍,他雖沒說爺爺是老龍,但已很明顯的說爺爺是老龍了。
  這人會是誰呢?看他一付猥瑣、滑稽的模樣,也不像是個會武功的人!想到這里,忍不住問道:“這么說,老丈是家祖的朋友了?”
  “嘻嘻!”矮老頭縮縮頭,聳聳肩,笑道:“認識,認識,咱們是老鄉嘛!”
  他正好說到這里,伙計已經端著一大壺酒,放到桌上,另外兩個盤子,一盤咸水花生,一盤切開的鹵豆干,一面陪笑道:“老客官,實在抱歉得很,下酒菜只有這兩盤是現成的,二位客官將就用吧!”
  矮老頭一把接過酒壺,說道:“有酒就好。”他在自己面前,先斟滿了一杯,舉起酒杯,咕的一聲,就喝了一杯,點點頭道:“酒還不錯。”然后替方振玉面前斟了一杯,說道:“小哥,你也來一杯。”
  不待方振玉開口,又在自己杯中斟滿了酒,又是“咕”的一口,一飲而干,再斟滿一杯,又一口喝干。
  方振玉看他連斟連飲,連下酒菜都沒吃,就一連干了三杯,好像從沒喝過酒似的,心中暗暗覺得好笑。
  矮老頭回過頭去,看方振玉坐著沒有喝酒,不覺奇道:“小哥,這酒不錯,你怎么不喝?”
  方振玉道:“小可不會喝酒,喝了就會醉。”
  矮老頭大笑道:“醉才好呢,人生能得几回醉,事大如天醉亦休,年輕人總得學一學,一點也不喝,那還能在外面跑,少喝一些,先把這杯干了。邊說邊挾起一鹵豆干,往口中送去,又道:“不喝酒,那就吃些菜。”
  方振玉也不好意思獨自坐著,只得舉杯干了一杯。‘矮老頭嘻嘻笑道:“這還差不多。”
  又替他在杯中斟滿了酒,就自顧自的吃喝起來。
  方振玉几次要想和他說話,看他杯到酒干,不住的灌酒,几乎沒有說話的机會,只好坐在一旁,自顧自的剝著花生。
  一會工夫,一大壺酒已被矮老頭一個人喝完,他大著嗓門,高叫:“喂,伙計,添酒,再來三斤。”
  伙計在里面應了一聲,果然又送來了一大壺。
  矮老頭回頭看看方振玉,說道:“小龍哥,你不喝了吧?那小老儿就不客气了。”
  這回他不再往杯中斟酒,取過酒壺,對著嘴,咕嚕咕嚕的一陣猛喝,放下酒壺,朝方振玉笑了笑道:“這才過癮。”
  方振玉道:“老丈好酒量。”
  矮老頭嘻笑的道:“小老儿只是喜歡喝而已,說起酒量來,我朋友就比我好得多,有一次,咱們兩個賭酒,喝了整整一天。”口气一頓,轉臉問道:“你道咱們一共喝了几壇?”
  方振玉道:“小可猜不出來。”
  矮老頭伸出五個指頭,眯著眼睛道:“五壇,二十斤一壇的。”
  方振玉吃惊道:“二位足足喝了一百斤?”
  矮老頭舉起酒壺,一口气喝了下去,用手抹了抹嘴角,笑道:“小老儿大概喝了四十多斤,后來的几斤,實在喝不下了,小老儿那朋友,卻把他份內的五十斤一起喝光,連小老儿喝不下的几斤,也全喝了。”
  方振玉道:“老丈這位朋友,真是個酒仙……”
  “小哥只說對了一半。”
  矮老頭說著話,聳聳肩,笑道:“他那是酒仙,只是醉鬼罷了,他當面還充沒醉,轉過身,卻偷偷的溜了,你當他去做什么?跑到山上一所破廟里,足足睡了三天。”
  他說到睡,忽然打了個呵欠,說道:“小老儿和他脾气差不多,喝了酒,就想睡,小哥,我也想找個地方去打個吨,咱們再見了。”
  方振玉覺得這位矮老頭很有意思,隨即叫道:“伙計,算帳。”
  那伙計從后面走出,含笑道:“公子爺,一共五錢銀子。”
  方振玉摸出一錠碎銀,約有五六錢重,往桌上一放,道:“不用找了。”
  伙計連聲道謝,一面陪笑問道:“公子爺和那位老客官是素識么?”
  方振玉微微搖了搖頭道:“我們是在街上碰到的。”
  伙計道:“公子爺真是一位好人,不認識他也請他喝酒,依小的看,那位老客宮,准是訛吃的。”
  方振玉含笑道:“何以見得?”
  伙計道:“昨天早晨,也有一位穿青衫的少年公子,和老客官一同到小店來喝酒,就和今天一樣,老客官喝了兩壺酒,就先走了,他們好像也是在街頭碰上的,過去并不認識。”
  方振玉心頭一動,問道:“青衫公子,長相如何?”
  伙計笑道:“那青衫公子也和公子你差不多,是個讀書相公,白面朱唇,生得甚是俊俏,只是比公子略為瘦小了一些……”
  方振玉暗道:“莫非會是成賢弟?”
  伙計看他沒有作聲,巴結的道:“公子爺可要再坐一會,小的給你沏茶去。”
  方振玉道:“不用了,街上可有馬車,你給我雇輛車子,我要到金陵去。”
  伙計連聲道:“有、有,公子爺請稍候,小的這就給你老去叫。”說完,急匆匆往外奔去。
  方振玉坐在板凳上,暗自忖道:“看這位老人家,不像是個訛吃的人,他一再的說和自己是老鄉,自然也是中原人氏……哦,他說他那朋友是個醉鬼,他又生得這么又老又矮,莫非是嵩黃雙奇中的嵩山矮叟不成?自己听爺爺說過,嵩山矮叟和黃山醉叟,乃是武林中一雙怪杰,兩人不但友誼极深,也同樣嗜酒如命,喜歡游戲風塵,江湖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當年和爺爺有過几面之緣……對!一定是他,唉,自己方才怎么想不起來,這么一位前輩异人,可惜竟當面錯過,失之交臂!”
  正想之間,只見伙計匆匆赶了回來,說道:“公子爺,車子來了。”
  方振玉抬頭一看,果見一輛馬車,已經馳到店門口。這就站起身,說了聲“多謝。”正待跨出門外。
  伙計陪笑道:“公子爺不用謝,這輛馬車,是那位老客官給你雇來的,小的去叫車的時候,何老實已經駕著車來了,說是一位老客官叫他赶來的,有一位公子爺要到金陵去。”
  方振玉走出酒館,只見車把式是個五十六七的老頭,朝方振玉招呼道:“公子爺請上車了。”
  方振玉問道:“你就是何老實了。”
  伙計搶著道:“公子爺,不會錯的,何老實不跑長途,在咱們鎮上,專門接送到金陵去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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