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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梅蒂洗完澡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她走到客廳,再度嫌惡地看看她先前丟在沙發上的報紙。孟倩玲的專欄她已經看過了,開頭第一段寫的就是昨晚的事:
  “全世界的女性似乎都被費邁特的勉力所吸引,但是我們的柏梅蒂顯然具有免疫力。在星期六晚上的歌劇義演上,她就當面讓他碰了一個大釘子。我們這位素來高雅大方的梅蒂竟然拒絕和費邁特握手。這不禁令人怀疑——個中原因何在。”
  梅蒂緊張得無法工作,也疲倦得不想出門。她望著這房間里她精挑細選的家具,一切似乎都變得很不真實了,就跟她此刻心里的紛亂情緒一樣陌生。這所公寓和她在五年前買的BMW都是她最得意的東西,然而今天完全都改觀了。
  她喝著咖啡,麻木的感覺逐漸消褪,也逐漸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她并不像她父親或派克,她不會因為害怕孟倩玲大作文章而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所無法置信的是她竟然會失去自制——不只如此,她簡直是失去了理智。
  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想通了,明白了當初的一切本來就是無可避免的。他們是不得已才結婚的,全無一點共通之處。除了孩子之外,他們沒有維持婚姻的任何理由。他之所以那么對她,也都是出于他冷酷頑強的本性。就算他們繼續維持下去,他遲早也會令她心碎的。
  然而在昨晚,那令她情緒激蕩的一瞬間,她竟然失去了自己的客觀与鎮定。那种事情不應該發生,也不可能發生的——如果她能事先得到一點警告,或者他不會對她那么笑,那么熟悉、溫暖、親切的笑。她當時差一點就要一巴掌打掉他那虛假的笑。
  她擔心那种情形還會再發生。不過再想一想她又覺得不可能。除了憎恨邁特居然變得更英俊、更有魅力之外,她現在沒有其他任何感覺了。昨天晚上的事顯然只是一座死火山的最后一點余震。
  她坐下來打算開始工作,也有個沖動想要打個電話給費邁特做一件很有教養的事:為她制造出來的事端道歉。但她隨即打消這個主意,他們結婚的時候,費邁特根本不在意她想什么或做什么,所以他現在哪會在乎,何況像他那么自大的人,什么事也傷害、冒犯不了他。
  星期一上午十點鐘,馮彼得走進邁特的辦公室,跟他報告他所推荐購并的一些公司,包括一家在亞特蘭大的公司和在休士頓的曹氏公司。邁特听著他的分析,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推荐曹氏公司,因為每個看華爾街日報的人都知道他們賣了兩年都賣不出去,原因在于售价高得出奇,管理又不善。”
  于是彼得開始分析曹氏公司的債務狀況和地產位置,然后說道:“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就得快一點行動,因為他們還有其他買主。芝加哥這里的柏氏百貨公司就很想把那塊地弄到手。我們可以用兩千万買下,几個月以后再以兩千五百万賣給柏氏百貨公司。"他沒說下去,因為邁特猛然抬起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你剛才說什么?"邁特問道。
  “我說柏氏百貨公司打算買那塊地,"彼得說道,邁特的眼神冰冷,彼得不由得興起戒。備。他以為邁特想多了解一些背景,就連忙補充說:“柏氏百貨就像紐約的布魯明岱,是歷史悠久的百貨公司,顧客主要都來自上層階級。他們已經擴展到——”
  “我很清楚柏氏百貨公司,"邁特冷冷地說。他由彼得所作的分析得知曹氏公司那塊地的投資報酬率很高,買下來是很划得來的事。但是他現在心里想的并不是賺錢。"買下來。"他輕聲說道。
  “可是你難道不想再了解一下他們其他的地產嗎?”
  “我只對柏氏百貨公司想買的那塊地感興趣,你明天就去休士頓找曹氏公司。”
  “我們開价多少呢?"彼得几乎變得結巴了。
  “先開一千五百万,限他們在二十四小時內簽約。他們一定會討价兩千五百万,就還他們兩千万。告訴他們要在三星期內辦好土地轉移,否則免談。而且,一切都要保密。”
  馮彼得走后,邁特坐在那里望著窗外。他几乎可以望見十二條街外的柏氏百貨公司。梅蒂要為那天晚上的態度付出代价——她如果想要買休士頓的地,得多付給商際公司一千万元。
  邁特通常不會這么貿然做決定的,所以馮彼得感到很不安。第二天早上他又去見邁特,說"昨天我對柏氏百貨公司的情形作了一些調查,也跟一個認識柏梅蒂与柏菲力的人談過……”
  “結果呢?"邁特不為所動地問。
  “現在我不太相信柏氏百貨公司有能力購買休士頓那塊地了。根据我的調查發現,他們似乎會有很大的麻煩。”
  “什么樣的麻煩?”
  于是馮彼得開始說明柏氏百貨公司的背景。"柏氏百貨公司几年前在芝加哥只有兩家,整個業務已經處于一种停滯狀態。后來柏梅蒂拿了碩士學位之后,在婦女部門由基層做起,几年之內提出了許多很不錯的點子,職位也越來越高。由于擴張太快,分公司增加太多,他們就需要很多資金。所以他們跟銀行貸了很多錢,也開始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出售股票。”
  “那又怎樣呢?"邁特問道。
  “他們擴張太快,剛賺到一點錢就又拿去投資新店,結果可周轉的現金就所剩無几。万一碰到什么財務難關,他們全然無力應付。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們要拿什么來買休士頓的地。另外就是近來百貨界購并的例子很多,柏氏百貨公司也有被兼并的可能。事實上,我想有人已經下手了。”
  彼得看見邁特臉上閃過一种奇异的表情,愉快而滿意的。
  “是嗎?"邁特問。
  彼得點點頭。"我想已經有人開始秘密收購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了,只是數量都很小,還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而已。"于是他利用電腦找出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交易記錄給邁特看。"六個月以前,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還跟兩年前一樣,是十塊錢一股,每星期的交易量是十万。現在呢,這六個月以來節節升高,目前是十二元一股,交易量每個月都創新紀錄。”
  彼得轉頭看邁特。"我想,可能有某人試圖控制柏氏百貨公司。”
  邁特猛然站起身,結束這個話題。"也許是那樣,也許只是投資人認為那是一項很好的長期投資。我們還是繼續進行購買休士頓地產的計划。”
  彼得誠煌誠恐地离開了,卻始終沒有注意到這期間還有一個人也站在邁特的大辦公室里另一角落。那是原來在和邁特談話的安湯姆,他跟彼得都是邁特精英的六人小組成員。湯姆笑著把沖好的咖啡拿到位子上。"你把那個孩子嚇坏了。”
  “那個孩子的智商一六五,已經為公司賺了几百万元。他會證明他是我絕佳的投資。”
  “而休士頓那塊地也是絕佳的投資嗎?”
  “我想是的。”
  “那就好,"湯姆說道。"因為我不希望你花那么多錢,只是為了報复某位社交名媛當著記者的面侮辱你。”
  “你為什么會有這种想法呢?"邁特問道,不過他的眼中有一絲自嘲的笑意。
  “我不知道。星期天的時候,我碰巧看到報紙上說,有一個姓柏的女人給了你一個大釘子碰。然后現在你就在這里要買下她想要的東西。告訴我,那塊地要花我們多少錢?”
  “兩千万。”
  “你將會要柏小姐花多少錢買過去呢?”
  “比這多得多。”
  “邁特,"他不經意地說。"你記得八年前我跟梅琳离婚的時候嗎?”
  “我不太記得了,"邁特說道。"只記得我們兩個都喝醉了。”
  “我早已經醉了,你把我從警察局保出來,然后又跟我一起喝得大醉。"湯姆喝一口咖啡,然后隔著杯沿打量邁特。
  “我還依稀記得你也跟我交換痛苦經驗,提到了一個叫梅蒂的女人,然后我們都同意名字里有'梅'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
  “你的記憶力顯然比我好很多。"邁特回避著這個話題,但是湯姆注意到了他听到這個名字時的反應,于是自然得到一個正确的推論。
  “好吧,"湯姆一笑,說道。"既然我們已經有了共識,知道那個女人就是柏梅蒂,你愿不愿意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你們到現在還這么仇視對方呢?”
  “我不愿意,"邁特說道。他拿起一份資料。"我們繼續剛才沒談完的事吧。”
  董事會終于通過了梅蒂所提在休士頓開分公司的計划,然而卻不同意同時拓建商場,因為那樣子花費可能要高達七千七百万元。此外,派克所代表的銀行雖然与柏氏百貨公司有八十年的長久合作關系,如今面對歷年累積起來的天文貸款數字也開始猶豫,因而要求有條件貸款,包括梅蒂与菲力的個人股票与財產都得拿來當作保證。
  六點鐘的時候,梅蒂還在辦公室里研究草擬的休士頓購地合同。她的秘書海梨朝她走來,手里拿著外套和給梅蒂的晚報。"我很遺憾董事會沒有通過全部的計划。”
  梅蒂疲倦地對她一笑。"謝謝你。”
  “謝謝我感到遺憾?”
  “不是的。"梅蒂伸手接過報紙。"謝謝你關心。不過基本上我覺得今天還算不錯。”
  海梨朝晚報點點頭。"希望上面的消息不會改變你的想法。”
  梅蒂打開報紙,看見費邁特与某個小明星一起參加舞會的照片。她抬起頭看海梨,神色自若。"這就能讓我煩惱嗎?”
  “再看看商業版吧。”
  商業版的第一頁又是一張邁特的照片,配上一篇文章報導他的商際公司,也提到他在豪華的柏克萊大廈買下一間寓所。在他的報導旁邊,卻是一張梅蒂的照片,還有一篇文章說到柏氏百貨公司在拓展全國分銷据點的成功情形。
  海梨說:“他來了還不到兩個星期,報紙上就一天到晚都是他的消息。”
  “報紙上也都是殺人強暴的新聞。"梅蒂說道。她不喜歡報紙那么捧邁特,也气自己為什么看到他的照片手就發抖。
  “他本人真的和照片上一樣英俊嗎?”
  “英俊?"梅蒂故作不在乎地說。"我不覺得。"然后她起身拿外套准備下班,并故意轉開話題說:“我今天不能讓你搭便車回家,因為今天是星期三——”
  “因為你的未婚夫每個星期三都要到你家吃晚飯,對不對?”
  “對”“還好你喜歡公式化,梅蒂。要是我知道自己的男人一輩子都固定在某一時間做某一件事情,我一定會瘋掉。”
  梅蒂笑了。"我是喜歡這种規律与可靠性。”
  “我可不。我喜歡變化。”
  “所以你的男朋友才很少准時赴約。"梅蒂笑著說。
  梅蒂原想把費邁特的事情拋到腦后,但派克到她公寓的時候,手里也拿著報紙。"你有沒有看到那篇報導費邁特的文章?”
  “看到了。你要不要喝點什么?”
  “給我一向喝的就好。”
  她正要拿杯子,手卻突然停在半空中。莉莎与海梨對派克的評語在她耳邊響起,于是她回頭遲疑地說:“你确定不要換一換口味嗎?試試看琴酒加湯尼水怎么樣?”
  “別傻了。我總是喝波旁酒加水,而你總是喝白酒的,蜜糖。這已經是一個習慣了。”
  “派克,"梅蒂猶豫著。"海梨今天說了一些話,莉莎從前也說過,所以我不禁怀疑我們是不是——"她覺得有一點傻,說不下去了,但卻仍是幫自己弄了一杯琴酒加湯尼水。
  “怀疑我們是不是什么?"派克問道。他感覺出她有些失望,于是走到她的身邊。
  “嘔,已經定了型。”
  他由她身后拖住她。"我喜歡定型,"他說道,同時吻著她的額旁。"我喜歡常規与可預測的事情,而你也一樣。”
  “我知道,可是你難道不會認為——多少年以后——太過定型的話可能會使我們覺得厭煩,也使別人覺得厭煩?我的意思是說,你難道不認為刺激一點也是滿好的嗎?”
  “不盡然。"他說道,然后使她轉過身与他面對面,用堅定而溫和的口气說:“梅蒂,如果你是在气我的銀行提出的貸款條件,你就直說吧。如果你因此而對我感到失望,也盡管說出來,可是不要怪罪于其他事情。”
  “我沒有,"梅蒂表示歉意地一笑。"事實上,我已經把我的股票文件都拿出來要給你了,現在就放在那邊書桌上呢。”
  派克打量著她的臉,于是她又加以說明:“我承認把自己的所有財產交出來是很可怕的事,但是我相信你可以說服你們的董事會放棄其他條件。”
  “你确定嗎?"他擔心地問。
  “我确定,"她粲然一笑,然后轉身繼續幫他倒酒。"你何不去看看那些文件是否齊全,我來擺桌子,并看看艾太太幫我們做了什么晚餐。"艾太太現在已經不幫她父親工作了,可是每個星期三仍到梅蒂這里幫她整理屋子和烹調。
  派克走到她的書桌旁邊。"是在這里面嗎?"他舉著一個信封袋問道。
  “不是,"她回頭望一眼,然后答道。"那是我的离婚文件。”
  派克困惑地看看袋子。"這個封袋沒有拆開過。你從來沒有看過內容嗎?”
  她聳聳肩。"我知道里面說什么。里面說,我爸爸出了一万塊錢,費邁特答應和我离婚,也不再跟我提出任何權利要求。”
  “我相信里頭的措詞一定不是這樣寫的,"派克笑著說。"你介意我看一下嗎?”
  “沒關系,可是你為什么想看呢?”
  他笑了。"職業好奇心——你知道,我是一個律師。我并不盡然如你的朋友莉莎所說的,只是個無聊的銀行家。”
  她本來想提醒他,他的專長是稅法而非民法,但又決定作罷。"你愛看就看吧!"她答道,然后把菜放到微波爐里加熱,再把桌子擺好。
  “晚餐都弄好了,"她走向派克。派克起先似乎沒听到她的話,一會儿之后才抬起頭,皺著眉看她。"有什么不對嗎?"她問道。
  “我不太确定,"他說道,不過從他的表情看來似乎事態嚴重。"是誰幫你辦离婚的?”
  她嫌惡地看看他手里的文件。"是我爸爸。你為什么問?”
  “因為我發覺從法律觀點而言,這些文件很不尋常。”
  “在哪方面?"梅蒂問道,因為她注意到她父親的律師把邁特的名字拼錯了。
  “每一方面。"派克說道。
  他那嚴肅的口气感染了梅蒂,然而她實在厭惡談到邁特以及离婚的事,所以就安撫他說:“我相信不會有問題的。這一切都是我爸爸處理的,而你知道他一向注意細節。”
  “也許他是如此,可是這個叫什么查洛士的律師卻不怎么細心。不只是許多方面文件不全,措詞用語也很荒謬。這個家伙到底是誰?"他問道。"你看這地址,你爸爸為什么要跑到貧民窟去找律師?”
  “為了保密,"梅蒂說道。"他告訴我說,他是故意找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律師,以免被他們發現我和我爸爸是誰。"見他伸手去拿電話,她連忙問:“你要做什么?”
  “我要打給你爸爸,"然后他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反對。"我不會嚇到他的。"于是他故意用不經意的口气跟她爸爸談起這份文件,一面開著玩笑嘲弄柏菲力怎么會找到貧民窟里去。但是挂斷電話以后,派克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他說什么?"梅蒂問。
  “他說他是從電話簿上面找的律師。”
  “那又怎樣?"梅蒂盡量保持鎮定。然而一道警訊已經激起了她內心的不安,仿佛有一种黑暗的、莫名的恐懼向她襲來。"你又要打給誰?”
  “給我在哈佛的同學湯霍華。”
  “派克,如果你想讓我生气,這可是個好方法,"她警告著。"我要知道你為什么找他。”
  他竟然對她一笑。"我就愛你這种口气,很像我的幼稚園老師,當年我迷死她了。"見她真想掐他脖子,他連忙又說:“他是伊利諾律師公會的理事長——"這時電話接通了,于是他請湯霍華幫忙查一查這個律師。
  在等待回答之時,派克安慰著梅蒂說:“也許我只是杞人憂天。"然而當霍華把結果告訴他之后,他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不在名冊上?你确定?你可不可以再幫我查查全美國的律師名冊?"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說:“我不急,明天也可以。謝謝你。”
  派克把電話挂好,陷入沉思之中。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擔什么心。"梅蒂說道,可是實際上她明白的。
  “我想再喝一杯酒。"派克說著就朝酒柜走去。
  “派克,"梅蒂的聲音在發顫。"這件事和我有關,我想我有權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是想起過去有一些案例。有的人打著律師的幌子騙財,而且通常都是在貧民區。有的人真正是律師,卻把訴訟費納入自己腰包,然后自己在离婚協議書上簽名,就算是'認可'了”“那怎么行呢?”
  “通常离婚申訴都是由律師起稿,只要法官簽了名就成立。所以他只要冒名簽字即可。”
  “可是他們怎么能夠不被人發現呢?”
  “他們通常只接一些沒有爭議的案子,包括离婚案。”
  梅蒂把剩下的大半杯酒一飲而盡。然后她打起精神說:“可是在這些案子中的雙方當事人如果守信,也許法庭會認可他們的离婚協議書,就算沒有正式提出法院判決也沒有關系?”
  “沒有那回事。”
  梅蒂覺得剛才酒喝太多,有一點頭昏。"那么法庭對那些以為已經离婚的人怎么處置呢?”
  “如果他府已經再婚了,法庭不會判他們重婚罪。”
  “很好。”
  “可是會判他們第二次婚姻無效,得將第一次婚姻再經由合法程序撤銷。”
  “老天!"梅蒂跌坐在椅子上。她的离婚一定是有效而合法的,一定!因為她無法想象會有另一种可能。
  派克這才注意到她有多難過,于是伸手撫摩她的頭發。"就算那個律師不屬于公會,只要他真的向法庭申請了,那么离婚還是合法的。"她抬頭看他,眼里充滿憂慮。"我明天請人查查看法院里有沒有記錄。如果有記錄,就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了。"派克安慰著她,希望能使她那雙可愛的眸子再度恢复神采。
  第二天,梅蒂的工作照樣忙碌不堪,然而她一有空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望著電話,希望派克會打電話告訴她不必擔心离婚的事情。
  一直到將近五點鐘的時候派克才打來。梅蒂緊張地抓起話筒。"查得怎么樣?"她問道。
  “還沒有結果,"他答道,然而口气中卻有一股新興的緊張成分。"查洛土不是律師公會的會員。我現在還在等法院查資料的回音,几個小時之內就會知道的。你今天晚上會回家嗎?”
  “不會,"她歎了一口气。"我要到家父那里去。他要為戴參議員舉行一個小時的生日宴會。你打到那里找我吧。如果太晚我已經离開了,你就打到我家。”
  “我會找到你的,別擔心。”
  想要不去擔心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梅蒂覺得要帶笑應付人越來越吃力。晚餐已經結束一個小時了,派克仍然沒有打電話來,客人都坐在書房里,打算喝一杯酒再走。
  有人打開了電視看新聞。"今天的晚宴真好,梅蒂。"戴參議員的太太說道,然而梅蒂卻沒有听見她接下來又說了些什么,因為電視上播出的是芭芭拉·華特絲對費邁特所作的專訪。
  在場的客人都看過孟倩玲寫的專欄,自然以為梅蒂會對費邁特的說法很感興趣。他們朝梅蒂投以好奇的一瞥,然后不約而同地回頭看看電視畫面上的邁特。他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他正談到購并和結婚那一段。
  他的微笑令梅蒂气得咬牙切齒,當初就是這個笑容令她心動的。電視很快的轉到其他新聞去了,可是戴參議員卻不容梅蒂松懈,他友善而好奇地回頭問她:“我想我們這里的人都看過孟倩玲寫的專欄了,梅蒂。你可不可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告訴我們你為什么不喜歡費邁特?”
  梅蒂設法擠出一個跟邁特一樣的懶洋洋的笑容。"不可以。”
  大家都笑了,但梅蒂可以看出他們更好奇了,于是她假裝忙著整理沙發靠墊。戴參議員這時又對她父親說:“伍賓塞,已經推荐了費邁特加入葛倫俱樂部。”
  梅蒂心里咒著邁特不該來芝加哥,一面想用眼光警告她爸爸,但他已經按捺不住脾气了。"我相信我們這房間里的人一定有足夠的影響力否決。”
  藍法官這時插話進來。"你希望我們這么做嗎?”
  “一點也不錯。”
  “如果你相信他不夠資格,那么我也一樣。"法官說道。然后其他客人也都點點頭。梅蒂知道邁特要加入葛倫是毫無希望了。
  “他在南村那里買了一大塊地,"法官說道。"想讓那里重新規划,然后蓋一處大型的高科技工業區。”
  “是嗎?"她父親問,梅蒂知道他在打主意了。"土地規划委員會里有我們認識的人嗎?”
  “有几個,保羅和——”
  “老天!"梅蒂笑著打斷他的話,同時懇求地看她父親一眼。"沒有必要因為我不喜歡費邁特,你們就都把槍口對著他。”
  “我相信你和你父親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戴參議員說道。
  “那當——”
  “不是的!"梅蒂打斷她父親的話,然后嫣然一笑,對大家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十八歲時費邁特曾經打過我的主意,所以我爸爸始終不肯原諒他。”
  “現在我知道我是在哪里看過他了!"史太太喊了出來。她看看她丈夫,然后對梅蒂說:“好些年以前在葛倫俱樂部!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在想他真是一個特別英俊的男孩子……還有你,梅蒂,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
  這時戴參議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放了梅蒂一馬,打斷了這個話題。"好吧,我得赶飛机到華府去……”
  半個小時以后,梅蒂和她父親在門口送最后一位客人离開時,卻看見又有一輛車駛上車道。"這會是誰?"她父親問道她認出了車子。"是派克!”
  “在深夜十一點的時候?”
  梅蒂開始發抖,繼而又看見了派克陰沉的臉色。"我正希望晚宴已經結束了,"派克說道。"我得和你們談一談。”
  “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菲力有點生气,也有些不明所以。
  “派克,"梅蒂說道。"我爸爸有病——”
  “我不會讓他太擔心,"派克保證著,一面近乎推著他們走回屋里。"可是他必須知道事實,我們才能知道應該怎么處理。”
  “別把我當成不在場的第三者,"菲力說道。他們走進書房。"什么事實?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菲力在書房門口站著,說:“我想你們兩個人都應該坐下。”
  “見鬼,派克,別吊我胃口讓我更生气。”
  “好吧,菲力。昨天晚上我偶然看了一下梅蒂的离婚協議書,發覺里頭有些問題。你記不記得,八年以前報紙上有個消息說,有一個律師收了客戶的錢卻納入私囊,根本沒有正式向法庭提出訴案?”
  “記得,那又怎么樣?”
  “五年前又有同樣的情形。南區有一個叫杜約瑟的人騙了五十几位客戶的錢。他在法學院只念了一年的書就被學校開除了。后來他就專門在貧民區騙那些教育程度低的民眾,而且只接辦一些不需法庭對質的案于,譬如協議离婚和遺囑簽署之類的——"菲力的臉僵了一下,然后就沒有任何反應了。
  梅蒂跌坐在沙發上,胃在翻攪。她的腦子雖然已麻木地接受派克尚未說出的事實,可是心里卻在尖叫著否認。"如果有客戶來找他辦离婚,他先确定雙方都沒有异議,或是有一方根本不見蹤影,然后就跟客戶要錢,幫他們寫离婚協議書,連法官簽名都免了。”
  “你是在告訴我說,"菲力的聲音緊張得几乎不像出自他的口中了。"我十一年以前找的那個律師實際上不是真的律師?”
  “恐怕是的。”
  “我不相信。"菲力低聲喊道。
  “你讓自己心髒病再發作也沒有用,因為那樣并不能改變事實。"派克平靜地指出。梅蒂見到父親正极力控制住脾气,不禁松了一口气。
  “繼續說下去。"一會儿之后菲力說道。
  “今天我證實了那個查洛士并不是律師公會的會員,然后又派人去法院查證,發現那里根本沒有梅蒂的离婚記錄。”
  “我要殺掉那個混帳。”
  “如果你是指查洛上的話,得先把他找到才行,他已經失蹤了。如果你是指費邁特,我可要建議你重新考慮自己的態度。”
  “我會才怪!梅蒂可以搭飛机到某個國家,悄悄辦一個快速离婚,這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我已經想過了,那樣也沒有用,"派克說道。"就算那樣也不能解決財產問題,還是得經過伊利諾州的法庭處理。”
  “梅蒂根本不需要告訴他!”
  “這不僅不合清理也不合實際。"派克歎一口气,繼續解釋著:“律師公會已經接到兩項控告查洛士的申訴,他們已經訴諸法律處理了。假設梅蒂照你說的做了,然后查洛士又被逮到了,他一旦招供,法院就會通知費邁特說他的离婚不合法。你可以想見他會怎樣控告你們嗎?”
  “那你建議我們怎么辦?"菲力問道。
  “我們得盡量安撫他,"派克答道,然后對梅蒂說:“這件事恐怕得由你來辦。”
  他這句話把呆立在那里的梅蒂惊醒了。"為什么要由我來安撫他?”
  “因為這里頭可能有財務問題。不管怎么說,在法律上,這十一年來費邁特都是你的丈夫。你是一個有錢人,費邁特可以要求分財產。他可以拒絕离婚,他可以控告你未盡婚姻責任——”
  “老天!"梅蒂站起身,踱著步子。"我簡直無法相信!等一會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我所知沒錯,邁特比我們有錢得多——”
  “多得多,"派克微笑著,似是在稱許她仍能冷靜地思考,"這是說,万一他輸了,損失也可能比你多。”
  “那就沒什么好擔心了,"她說道。"因為他一定也會急著想离婚,也會慶幸我不向他要求分財產。事實上,我們還占了上風——”
  “并不盡然,"派克說道。"因為當初离婚申訴由你父親和你負責的,結果你們又沒有辦好,所以費近特的律師可以向法院證明錯在你們,而要求賠償。如果你們又背著他偷偷再辦离婚,到了有財務糾紛時法庭更不會偏袒你們了。那時,你如果想要他的錢就沒那么容易。他的律師可以說你們當初是故意的,想在現在多榨他一點錢。”
  “他從我們這里一分錢也拿不到,"菲力說。"我已經給了他一万塊,然后一刀兩斷了。”
  “你是怎么給他的?”
  “我——"菲力的臉沉下來。"是查洛主辦的。我寫了張支票,受款人是費邁特和他。”
  “查洛土根本就是騙子,他難道不會假造費邁特的簽名背書嗎?”
  “我應該當時就把那姓費的殺掉的!”
  “別說了!"梅蒂喊道。"我們只要找個律師去跟他的律師處理就是了——”
  “我不以為然,"派克打斷她的話。"如果你希望他合作,最好先安撫他一下。”
  “怎么樣安撫?”
  “我建議你先為孟倩玲寫的那件事向他道歉——”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梅蒂泄了气,跌坐在沙發上望著壁爐里的火。"我簡直不相信。"她低語著。
  她父親卻在跟派克爭辯。"我真要怀疑你是站在哪一邊了,派克。你竟然要她向那個混帳道歉,你這算哪一种人?我來應付那個家伙。”
  “我是個講實務的文明人,"派克答道。他走到梅蒂身旁,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她。"你的脾气太坏,所以絕對不可以讓你應付他。此外,我對梅蒂有信心。”
  “派克說得對,"梅蒂說話了。"等我決定了該怎么做之后,就由我來應付邁特吧!”
  “這才是我的乖女孩,"派克說道,并且看看菲力。"梅蒂只需客客气气地跟他見面,把問題解釋清楚,然后建議辦离婚而不牽扯財務問題。"他對梅蒂一笑,說:“你應付過比這更棘手的問題,不是嗎,蜜糖?”
  她無助地看著他。"沒有。”
  “當然有!"他辯道。"如果你明天就跟他見面談談,到明天晚上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見面!"她喊道。"為什么不能打電話?”
  “這种重大的事你都是用電話處理嗎?”
  “當然不是了。"她歎了一口气。
  “早!"海梨精神奕奕地跟著梅蒂走進辦公室時說道。
  “今天早上絕對不會很好,"梅蒂答。她想盡量拖延打電話給邁特的時間。"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海梨點點頭。"人事部門說你最新的保險單表還沒有交回去,他們馬上就要了。"她把表格交給梅蒂。
  梅蒂歎一口气,坐在桌前開始填表。寫了姓名和地址之后,看到下欄時她嫌惡地瞪著上面:婚姻狀況:單身、已婚、喪偶任選一項。"她歇斯底里地笑了出來。她是已婚,結了十一年的婚。她跟費邁特結婚十一年了。
  “你還好吧?"見到梅蒂似乎支額呆望著表格,海梨不禁擔心地問。
  她抬眼看海梨。"如果填表資料不實,他們會怎么處置?”
  “我想如果你死了以后他們可能會拒絕付錢給你的合法繼承人。”
  “相當公平,"梅蒂挖苦道,然后一陣沖動之下她還是圈選了"單身"那一項。她把表交給海梨,說道:“你离開的時候請把門關好,而且暫時不要幫我把電話接送來。海梨走了以后,她從電話簿上找到了何氏電子公司的電話。她閉上眼睛,知道她擔心了一個晚上的時刻終于來了。然后她緩緩用發顫的手拿起電話,……”
  邁特正在和干部激烈討論事情,電話卻一直進來。他對著電話對講机說:“我說過不要把電話接進來的!”
  “我——我知道,"施瓊娜說道。愛蓮今天請假,所以由她代班。"可是柏小姐說有要緊事,一定要我接給你。”
  “留話就是了,"邁特說道,正要按鈕切斷,卻又停了下來。"你說是誰打來的?”
  “柏梅蒂。"她刻意強調著這個名字,表示她已經看過孟倩玲的專欄了。同樣的,在一旁開會的那些干部也都頓時鴉雀無聲地等著下文。
  “我正在開會,"邁特說道。"要她十五分鐘以后再打來。"他知道禮貌上應該由他回電,但他才不管呢!
  十分鐘以后,他把眾人赶出辦公室,然后把門關上,在位子上坐下。三十分鐘以后,梅蒂還沒有打來。他越想越怒。這正是她的作風,几百年沒有聯絡,一旦打電話來就硬要秘書中斷他開會,然后又讓他枯等這么久。她總是以為她高高在上……”
  梅蒂坐在位子上用手指敲著桌子,故意等了四十五分鐘才再打給邁特。他真自大,竟然不回電,反而要她再打給他!當然啦,費邁特這种人是不懂什么禮貌的。
  十點四十五分的時候,邁特桌上的對講机響了起來,令他嚇了一跳。"柏小姐的電話。"瓊娜說道。
  他拿起電話。"梅蒂?"他的口气似乎很不耐。"真是意外。”
  梅蒂發覺他并沒有說"意外的惊喜",也發覺他的聲音比記憶中更深沉、更渾厚。
  “梅蒂!"他不耐煩地把她喚回了現實。"如果你打電話來只是要在我耳邊呼吸,我可是受寵若惊,然而又有一點搞不懂了。你現在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發現你還是那么自負和無禮——”
  “啊,你打電話來批評我的態度。"邁特說道。
  梅蒂提醒自己,她的目的是要安撫他的。于是她小心地按捺住脾气,真心地說道:“事實上,我打電話是來求和的——把戰斧埋起來吧。”
  “埋在我身体的哪一部分嗎?”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邁特突然想起她的笑聲曾是那么迷人,他又多么欣賞她的幽默。他硬起心說道:“你要做什么,梅蒂?”
  “我要,我是說,我需要和你談一點事——當面談。”
  “上星期你當著五百人的面讓我碰釘子,"他冷冷地提醒她。"為什么現在突然改變了?”
  “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們必須以一种成熟而冷靜的方式來討論,"她說道。"是,呃,關于我們的事……”
  “沒有什么'我們',"他答道。"而且從上次歌劇院的那件事看來,你根本無法成熟而冷靜。”
  梅蒂差一點又說出气話來。她是在商場上進出的女人,知道怎么跟頑固的男人打交道。"我那時候不知道孟倩玲在附近,"她技巧地解釋著。"我為我說的話道歉,尤其是為了當著她的面說而道歉……”
  “真想不到,"他嘲諷著。"你竟然學會了禮貌。”
  梅蒂作了一個鬼臉,但仍然用溫柔的口气說話。"邁特,我是希望休戰,你難道不能稍微合作一下嗎?”
  她說起他的名字那种聲音使他心亂起來。他猶豫了足足五秒鐘才突然開口:“我一小時以后就要到紐約去,要到星期二深夜才回來。”
  梅蒂得意地笑著。"那么星期三可以嗎,或者你那天很忙?”
  邁特看看行事歷,他那天确實很忙。"星期三可以。你何不在十一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到我的辦公室來?”
  “好极了。"梅蒂立即答應著,能夠有五天緩沖時間更讓她寬心。
  “順便問一下,"他說道。"你父親知道我們要見面嗎?”
  他那冰冷的口气告訴她,他還是很厭惡她父親。"他知道。”
  “那我倒很惊訝他竟沒有用鏈子把你鎖起來,他一定是心腸變軟了。”
  “沒有,只是老了,而且病得很厲害。"為了減輕他發現真相以后對她父親的敵意,她又補上一句:“他隨時都可能死。”
  “那時候我希望有人會用一根木棍插在他心上,以免他變成吸血鬼。”
  梅蒂忍住笑,客气地跟他說了再見。但是挂上電話以后,她的笑容消失了。邁特說她父親是吸血鬼,然而真正把生命力自她体內吸盡的是邁特——至少,他偷走了她青春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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