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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




  他們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里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后來死了,現在,身子里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气,丟了一只紅棗到里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牆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著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著兩只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著: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時生淳于敦鳳江蘇省無錫縣人現年三十六歲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發上,就著光,數絨線的針子。米晶堯搭訕著走去拿外套,說:“我出去一會儿。”

  敦鳳低著頭只顧數,輕輕動著嘴唇。米晶堯大衣穿了一半,又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半晌,敦鳳抬起頭來,說:“唔?”

  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儿就來。”話真是難說。如果說“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說:“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說小沙渡路有個公館,這里又有個公館。從前他提起他那個太太總是說“她”,后來敦鳳跟他說明了:“哪作興這樣說的?”

  于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只得用個禿頭的句子。現在他說:

  “病得不輕呢。我得看看去。”敦鳳短短說了一聲:“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著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樣子。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著她,解釋道:“不是的——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敦鳳急了,道:

  “跟我說這些個!讓人听見了算什么呢?”張媽在半開門的浴室里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舊人,知道底細的,待會儿還當她拉著他不許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立在門口,叫了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台上凍著,火盆上頭蓋著點灰給它焐著,啊!”她和佣人說話,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聲調,很蒼老,脾气很坏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鴇母。她那沒有下頦的下頦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圓胖臉飽飽地往下墜著,搭拉著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抬,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敦鳳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頭發,頭發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的,腦后做成一個一個整洁的小橫卷子,和她腦子里的思想一樣地有條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層層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實□□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為什么,里面總像是鼓繃繃,襯里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

  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么?”敦鳳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省得家里還要弄飯。今天本來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里的窗明几淨。

  郭鳳再出來,他還在那里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只能略略彎著,因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敦鳳淡淡問道:“咦?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門,他也跟了出來。她只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雖然和他生著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態,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敦鳳怕她的皮領子給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脫下來,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贅。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网袋,裝絨線的鑲花麻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

  “怎么?要脫大衣?”又道:“別凍著了,叫部三輪車罷。”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郭鳳方才說道:“你同我又不順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儿去。”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領子里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從小跟著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覺養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一部車,平平駛入住宅區的一條馬路。路邊缺進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著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什么有一种极顯著的外國的感覺。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留學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著一只黑狗,卷著小小的耳朵。潤濕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著,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听著什么還是看著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留聲机的狗商標,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口里騰起的体溫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許高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著,眼里嵌著兩粒紅圈小水鑽。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酸,也許他逗著孩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發冷發酸——記不清了。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神經質的,后來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些沖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促糊涂,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么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襯衫里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里面的溫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里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并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里去,卻是預先打听好,計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郭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牆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台上挂一只大鸚哥,凄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赶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別扭,就沒叫他看。她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台欄杆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里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里,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郭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离合,何況是她的結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网袋里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里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攪不清楚,就微笑歎息,說:“說起來話長噯。”

  就連后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當然是瞎說。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們,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后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极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娘家兄弟們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里,就只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敦鳳也是悶得沒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楊太太坐在飯廳里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開了電燈。一張包銅邊的皮面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著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娘。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廳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滴滴的。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眯細著媚眼,略有兩根前劉海飄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著肩膀,一手當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著嫌疑;拉著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么?”痴痴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造就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么?”楊太太細細歎了口气道:“他有這樣早回家來么?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郭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淨吵嘴。”郭鳳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著,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著敦鳳說話,引著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說与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郭風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据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圍著這包銅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現在她闊了,盡管可以吝嗇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一個,黑西裝里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后,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了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划。她似乎不怕痒,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著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說道:“哪,划一道線——男女有別,啊!”

  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說給這班人听,就顯著下流。

  隔壁房間里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著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撳著,低著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昆曲嗎?”

  米先生也道:“听著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台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楊太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里面起哄罷了,他們昆曲研究會里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里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几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華什么華,怎么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

  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里一縮,然后湊到敦鳳跟前,蒙蒙地看著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頭有她這個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听見了,哄笑起來,搶著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讓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儿也就來了。”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著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几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干淨,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里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台,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柜,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气里,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著個煙舖。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衩里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褲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扎腳褲。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褲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么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褲罷,一條褲子跟一件旗袍一個价錢!只好湊合著再說。”

  米先生道:“我們那儿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

  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么?”郭鳳道:

  “我那儿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著,理直气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身來,背剪著手,看牆上的對聯。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玩。老太太問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子只是忸怩著。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郭鳳也跟著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听著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网袋里取出几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鳳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

  煙炕旁邊一張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歎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听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您這儿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有看見。定一份報,也就是為著看看戶口米戶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人管!唉,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儿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楊老太太道:“靈不靈呀?”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著玩,看他才五十塊錢。”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卻有點异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听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

  “現在不能找他了,特別挂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听見你說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著,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听,也不甚理會,只顧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台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极細的長短針,絲絲唆唆走著,也看不清楚是几點几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著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有的。也有根据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說:‘那怎么樣呢?’她說:

  ‘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當不是笑話?家里多少人勸著不中用,給她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話呢?’她說:‘那么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說越离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么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里,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著。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里老王說有一個要荐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道:“那舅母這儿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

  “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桌旁邊站著,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巷堂的,宁可多貼他几個錢。今天不知怎么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么?”楊老太太道:“哪儿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著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著下角,兩人站著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里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离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著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体貼——真讓敦鳳嫁著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儿都沒有,說話之間淨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著!現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

  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么苦,拖著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儿子慪得也不大來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卷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里有一种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里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

  “几時請老太太到我們那儿吃飯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

  “坐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應著,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儿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并排坐著,不知怎么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著,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儿坐著,的确有些不犯著。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著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面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么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儿她們看了都說好,說里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里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著張報紙,上下一巷,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我不忙。等你一塊儿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异,自己忖量著,若是個知趣的,就該借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完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么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里來眉來眼去的?

  說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里島上的跳舞。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舖著二尺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著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挂著他太太,因為他与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去呢。”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歎了口冷气,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儿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著——”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點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著說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上哪儿?”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著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气管炎。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說到這里,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著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動,推著捶著,滿腔幽怨的樣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是隨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于他,根本也沒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气話罷?”敦鳳愣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著白眼,然而她還是微笑著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著急道:“我同舅母是什么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

  “其實我們真是難得的,隔几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著微笑。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适當的對答,只是微笑著。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結實,看著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

  “先我告訴舅母那個馬路上的算命的,當著他,我只說了一半。

  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說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說: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

  敦鳳低頭捶看搓著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現在才送來!正赶著人家有客在這里!”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么?舅母盡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儿。”老虎灶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洒洒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髒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里,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儿鈴……鈴!……噶儿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懇求、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著,自衛地瞪眼望著牆壁。“噶儿鈴……鈴!噶儿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凄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著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說:“隔壁的電話鈴這邊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造得馬虎,牆薄。”

  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爐台上,她把一張十元的后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胡須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歎道:“現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鳳點頭說是。楊太太道:

  “我有一件玫瑰紅絨線衫挂在門背后,我想把它拿出來的,里頭熱气薰著,怕把顏色薰坏了。”她試著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舖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敦鳳望著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儿罷,干坐著也得要錢哪!說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說起來這家里事無論大小全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著,壓低了聲音道:“現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我就知道打牌,這巷堂里很有几個做小生意發大財的人,買什么,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財气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來,指著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你看這個,這個,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連電話,冰箱……

  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里牆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見,不敢順著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么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昆曲研究會里的。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來些。

  我也敷衍著他們,几個小的功課赶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情幫著跑跑腿,家里佣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坐在床沿上,傴僂著身子,兩肘撐著膝蓋,臉縮在大衣領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洒地笑道:“我自己說著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与從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了婚,對于婚姻外的關系不由地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价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張,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對。”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說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于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她執著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著下巴,腳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干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溫存体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做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現在這樣,真可以說是合于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笑道:“怎么了?”敦鳳低下頭去,一只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捶,一只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著捶著,孩子气地鼓著嘴,說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里,單只露出一雙眯嬉的眼睛來,冷眼看著敦鳳,心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

  口口聲聲‘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听著又不愿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著我什么!”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分,錢抓在手里是真的。”敦鳳歎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他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急道:

  “你可以問他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么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里過,你還不隨時地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价錢,煤的价錢,大家都有數的。米先生現在在公司里不過挂個名。等于告退了。家里開銷,單只几個小孩子在內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著點也是應該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說:‘太太,太太,問您要几個錢,買兩匹布帶回去送人。’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嘍,蕎麥面,黏團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

  一來就打著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著敦鳳,微笑听她重复著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么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燙衣裳罷?”

  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燙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里,從大開的房門里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里一陣歡喜,假裝著詫异的樣子,道:

  “咦?你怎么又來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過,想著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里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

  米先生撣了一撣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在雨倒是不下了。”

  楊太太道:“再坐一會罷。難得來的。”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著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您好啊?”楊太太歎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气沒有入的气。

  敦鳳在旁邊听著,心里嫌她裝腔做勢,又嫌米先生那過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于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后提起來還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胜利的。雖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終究是胜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干淨,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干淨的地方,可是她始終并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著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落了燙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赶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

  “我去讓他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著當斗篷,斗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只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著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買點烘山芋,這兩天山芋上市。”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佣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想著我們也不在乎了——”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气,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与米先生單獨在房間里,不知為什么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沉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樣?什么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說著,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這么快,赶去又赶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家說著話,吃著烘山芋。剩下兩只,楊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說:“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台上去看。敦鳳兩手攏在袖子里,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爐台前面,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見隔壁房子里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儿鈴……鈴!噶儿鈴……鈴!”她關心地听著。

  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寬。粗聲大气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懇求。然后一陣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陽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后腦勺与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台;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气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于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可以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巷堂里,過街樓底下,干地上不知誰放在那里一只小風爐,咕嘟咕嘟冒白煙,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當它是只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种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于那鸚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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