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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五年行蹤成謎


  馬金花回來了。
  當天晚上,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雖然看來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經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講話的聲音,也仍然洪亮、威嚴。
  整個馬氏牧場,以及附近和馬氏牧場有聯絡的人,全都聞訊赶來,馬氏牧場的大曠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竄得比人還高的篝火,一個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過兩百頭,這些牛羊,都被割成兩半,在篝火上烤著,發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壇一壇的酒,封泥被敲開之后散發出來的酒香,把上千個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可以赶來的人都赶來了,消息傳得飛快:馬金花回來了。
  在馬氏牧場的房舍建筑前,圍聚著的,是自知身份比較高,和馬氏牧場,或是馬醉木比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門口最近的是卓長根。
  馬醉木叫出了馬金花的名字,馬金花扶住了他向內走去,當她跨門檻之時,她轉過身來,向聚集在門口,想跟進去的人說:“各位,我和爹有點話要說,爹的身体看來很弱,各位別來打扰我們。”
  馬金花這樣一說,所有想跟進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門外等著,包括卓長根在內。
  馬金花和馬醉木進去了,就一直沒有再出來,盛大的慶祝是卓長根和几個老資格的人商量之后決定的。聚集在曠地上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疑問:這五年來,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馬金花和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來,馬醉木一出現,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歡喜。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來到了人群中心,馬醉木手高舉起來,用他不知多久未曾發出過的宏亮的聲音宣布:“金花回來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上千人靜得鴉雀無聲,想知道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什么地方去。
  這時,十個人之中,有九個人,都認為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這五年來所在的地方。可是馬醉木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頓了一頓之后,馬醉木的聲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學堂,到北京城去上學堂。”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呆住。這些在草原上長大的粗人,和“上學堂”這件事之間的距离,實在太遠,甚至根本在意念上無法聯結起來。
  卓長根,一時之間,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學堂”是什么意思,眾人錯愕,未會過意來,馬醉木又大聲道:“今天是我們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該替我們高興,誰吃少了、喝少了的,誰是狗熊!”
  馬醉木這兩句話一說,立時起了一陣呼聲。盡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問,但是粗漢子性格爽直,都覺得馬醉木對女儿回來,如此高興如此滿意,別的事,再問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割著燒熟了的肉,酒從壇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來,所有的人,都陷進了狂熱的歡欣。
  馬醉木來到了躲在陰暗角落,并沒有參与狂歡的卓長根身邊。兩個人都好一會不說話,才由馬醉木先開口:“長根,這几年,難為你了。”
  卓長根的心情一陣激動,可是他盡量使自己的語調听來平淡:“場主怎么對我說這种見外的話?”
  馬醉木歎了一聲:“長根,你一定以為我和金花講了很久,金花過去五年來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我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頭去,不望馬醉木。馬醉木又歎了一聲:“長根,沒有,她什么都沒有對我說,只是叫我不要問,只是說她要上學堂去。”
  卓長根轉回頭來,聲音再也掩飾不了他心中的激動:“場主,你……肯不問?”
  馬醉木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肯,這謎團要是不解開,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這樣說了,你說我是問還是不問?”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能再問了。”
  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長根的肩上:“這就是了。而且,她回來了,也長大了,看起來很好,這是我五年來的夢想,我還求什么?唉,直伯……沒有什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說,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長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么原因。”
  馬醉木攤了攤手:“去,高高興興地去喝酒,別讓金花以為我們不開心。”
  卓長根緩緩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當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過來,頭痛欲裂,有人告訴他,馬金花已經走了,臨走之前來看過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龍。
  馬醉木和几個老兄弟,親自送馬金花上京,兩個月之后才回來,馬醉木顯得高興,逢人就說北京大地方的繁華。
  馬金花在這次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后,好像就沒有再回來過。
  我忍不住大聲問:“什么叫好像沒有再回來過?”
  卓長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開了牧場,我不知道在我离開后,她是不是回去過。”
  我再問:“你也离開了馬氏牧場?去干什么?”
  卓長根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學堂。”
  我不自覺地眨著眼,卓長根作了一個手勢:“金花說要去上學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馬醉木回來之后,才使卓長根知道除了他長大的草原之外,外面還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樣養馬,但是懂得其它很多很多事,馬金花現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學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長根開始,疑惑著,猶豫著,但每當馬金花有信捎回來,馬醉木得意地告訴他有關馬金花的情形時,卓長根就開始有了打算。
  卓長根決定,他也要上學堂,去學一些除了養馬之外的東西。他一下了決心,行動簡直瘋狂,有識字的馬販子一到,就被他纏住了不放,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很快把他帶入了另一個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終于也离開了馬氏牧場。
  我知道卓長根后來曾“好好地念了一點書”,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學的是什么,我想了一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卓長根的神情,有點忸怩:“開始上學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長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見到了什么都想學,結果是貪多嚼不爛,到現在,一點專長也沒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爺子太客气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在念大學的時候,學校里有一個怪人,年紀比所有的學生都大,念起書來,比所有的學生都拚命,不到兩個,就弄到了一個博士銜頭,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長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來:“博士不算什么,我活得從人長命,博士銜頭,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實在是惊訝不已,但繼而一想,我的惊訝,真沒有道理,算他二十五歲那年開始識字,他今年九十三歲,有將近七十年的時間,只要肯發奮向上,拿多几個博士銜頭,當然有可能。
  令我覺得惊訝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談吐,看起來絕不像是一般通常見到的博士!
  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門,很有成績。她學的是歷史,對先秦諸子的學術,以及春秋戰國的歷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長根才講到這晨,我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等一等,你說是是誰?”
  卓長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馬金花?”
  卓長根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先秦文化的權威,世所公認的學者,我知道她姓馬,曾在歐洲各個著名的大學中教漢學,現在世上著名的漢學權威,几乎全是她的學生,或者是她學生的學生,她……這位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馬源,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長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來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個單名,叫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長根,就叫長根,不能因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卓長根在大發議論,我卻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樣,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長根一直在敘述的馬金花,就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馬源教授。
  各位也看過前面,卓長根對馬金花的敘述,怎么能把這樣一個牧場主的女儿,和先秦諸子,和中國古代史,和歐洲的大學,和那么負盛名的一位大學者聯系起來呢?
  可是,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這位學者中的學者,學問淵博得她的學生要形容她時,不知選擇什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學府,能請她去講一次話,都會當作是校史上的無上殊榮!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緩緩搖著頭:“當然,几十年,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以發生很大的變化。”我陡然想起,我在來的時候,在航机上看到的報紙上,有一段消息,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時候,并沒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現在卻非要提出來不可。
  那消息說,國際漢學家大會,就快在法國里昂舉行,屆時,公認的漢學權威馬源教授,會以九十高齡,應邀在會上講話。
  而現在,我們正在法國南部,离里昂并不太遠,卓長根到這里來,是不是為她?
  我越是想,臉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這時又走了進來。
  白素道:“爹,原來老爺子講的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還會是誰?愛情真是偉大,不是馬教授要到法國南部來,你以為憑我釀的酒,會把卓老頭子從他的南美洲王國中拉過來?”
  白老大這樣一說,我又再度傻住,指著卓長根——這是一种相當不禮貌的行動,但由于惊訝太甚,所以我也顧不得了:“你……就是那個住在南美洲……充滿了傳奇,建立了聯合企業大王國的那位中國人?”
  卓長根攤開了大手:“做點小買賣。”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個小買賣。這個“小買賣”,至少包括了數以万計的牧場、農場,數以百計的各型工厂,兩家大銀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它行業,牽涉到的資產,至少以千億美元為單位。
  我絕不是沒有見過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財產再多,也很難引起我的惊訝,可是眼前的卓長根,雖然年紀大了,神態外型,看來仍然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粗獷豪邁的北方牧馬人,誰會想得到,他就是那個連南美洲好几個國家元首都要看他臉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臉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衛,總算不虛此行,見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說道:“真是長了學問。不是到這里來,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國皇帝,和漢學上的巨人,都從中國涇渭平原上牧馬出身!”
  白素也感歎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爺子,你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后,難道就未曾見過馬教授?”
  卓長根喝了一口酒:“再見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是中年人,那時,我也念了點書,金花已經在學問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見面進,大家都很歡喜,可是一提到當年的那件事——”
  他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長歎了一聲:“一提起那件事,她說的還是那句話:‘別問我任何問題。’”
  兩人分別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份都不同了。C金花已經是學術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誰也無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騎飛馳,一身白衣,帶著剽悍的牧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俠連在一起。
  卓長根還在做他的超齡學生,他那時在學農牧經濟,他對畜牧學的見地,和發表的几篇論文,尤其是關于馬匹的配种,培養方面的專論,舉世矚目,世界各地的牛場,軍方的養馬机构,都以能請到他去指點為榮。
  卓長根和馬金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重逢,應該有說不完的話了?但是卻并不是如此,兩人只交換了一下馬氏牧場的情形。
  由于時局的變換動蕩,馬氏牧場早已不再存在,馬醉木逝世,馬氏牧場的那一干老人,也個個凋零,余下的牧馬人,可能仍然在遼闊的草原上放牧,但馬氏牧場,已經成了一個歷史名詞。
  幸而當馬氏牧場全盛時期,販馬的利潤极高,馬金花上北京念書,馬醉木已陸續接受了現代知識,賺來的錢,從地窖之中,轉到了銀行。
  后來馬金花放洋留學,資金也轉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點也不成問題。
  那次,在交談之中,卓長根忽然問:“金花,你年紀不小,該嫁人了吧?”
  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長根,你連我們究竟多大都不記得?我已經快五十歲了,嫁人?”
  卓長根十分認真:“我看起來,你總像是在小白龍背上的那個小女娃。”
  馬金花用力揮了一下手:“過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還提來作甚?”
  卓長根鼓起了勇气:“我倒不覺得我們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給我,我高興得做夢也會笑。”
  馬金花低下了頭,約莫半分鐘:“不,我不能嫁給你,長根,我已經嫁過一次,不想再嫁了。”
  卓長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馬金花會有這樣的回答。
  馬金花拒絕,他不會感到意外,可是馬金花卻說她已經嫁過一次,這真是不可相信的事。卓長根身在馬氏牧場也好,离開了馬氏牧場也好,他無進無刻,不在留意、打听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馬金花初到北京,后來轉到上海去上學時,不知顛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對什么人好過。后來他出了國,放了洋,卓長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馬金花,更是神魂顛倒,有好几個貴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過她,但是也沒有結果。
  卓長根每當听到馬金花這類消息,心中都會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還惦記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為這种想法,他才有膽量要馬金花嫁給他。
  可是,馬金花卻說:嫁過一次人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卓長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蹤之間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蹤的五年之中嫁過人?嫁的是什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為什么自此之后,再也沒有出現過?种种疑問,霎時之間,一起涌上了她的心頭。
  卓長根沖動地問道:“你嫁過人?什么時候,是在那五年之中嫁的人?”
  馬金花沉著臉:“長根,不必再問了,不管你怎么問,我決不回答!”
  卓長根想起那次,馬金花在她失蹤的地方,突然又出現的情形,那時,她看來如此容光煥發,那种美麗,不是少女的美麗,只有少婦才會有那樣艷麗的光輝。
  他的心情更激動:“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間的事,你說,是不是?”
  馬金花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卓長根沖動得想抓住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來,才一伸手出去,卻反被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脈門,冷冷地道:“長根,我們現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動粗,門都沒有,要是你這樣,我再也不要見你。”
  卓長根怒意未消:“不見就不見,我才不要見你。”
  馬金花一松手,兩人一起轉過身去。
  他們不歡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發生了許多巨大的變化,近七十年來,世界上的大變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數。卓長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替協約國方面負責培養軍馬,取得了极輝煌的成績。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他去了南美洲,從發展畜牧開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經濟王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未爆發時,日本軍方,千方百計,想請他去替關東軍養馬,都被他拒絕,他一直以南美為基地,在發展他的事業。
  卓長根攤大了手掌:“從那次起,到現在,又過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再見馬金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世界上傳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沒有比卓長根和馬金花兩個人更富傳奇性的了。
  這兩個人最傳奇之處,是他們都那么長命,九十歲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沒有,但是到超過了九十歲,講起來,情感還是那么濃烈,那真是罕見之至。
  白素側著頭,望著卓長根,打趣道:“老爺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成家了吧。”
  卓長根一點也不覺得這句話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嚴肅,認真在思索白素的這個提議。在一旁的白老大,卻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卻說什么也老不起這張臉來,再去碰一次釘子。”
  我听得白老大這樣說,真是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歲以上的老人,如果真能結合,那是古今美談,馬教授怎會拒絕?”
  卓長根一听得我這樣說,雙眼立時閃閃生光:“小子,你是說我,還可以再去試一次?要是她又不答應,那怎么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要是又失敗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話才講到這里,白老大已經急叫了起來:“小衛!”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聲,一拳向我當胸打來。
  我嚇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斷三根不可,我也大叫一聲,身子向后一縮一側,可是卓長根拳出如風,我避得雖然快,“砰”地一聲,還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雖然我在一縮一側之間,已經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我左臂還是抬不起來。
  我駭然之极,又連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經攔在我和卓長根之間,轉過身來,對我道:“這個玩笑他開不起,他認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這一拳算是白捱了,別說我不能還手,就算可以,我估計以自己的武術造詣而論,雖然罕遇敵手,但也未必打得過這個九十三歲,壯健得還像天神一樣的老人。
  我緩了一口气,一面揮動著左臂,一面連聲道:“對不起,我只是喜歡開玩笑,不是故意的。”
  卓長根還是气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個手勢:“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老實說,要是碰了釘子,我老臉也不見光采,這兩個小娃子,腦筋靈活,要是讓他們去試試,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說得十分認真,我要不是剛才捱了一拳,這時不笑得滿地亂滾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還真是辛苦,几乎連雙眼都鼓了出來。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爺子,如果馬教授肯見我們,我們一定盡力。”
  卓長根本來一臉怒意,在白老大說了之后,他已經心平气和,這時,再一听得白素這樣說,簡直眉開眼笑,不斷搓著手:“那太謝謝了,要是成功,你們要什么謝媒,統統沒問題。”
  白素吐了吐舌頭——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說是年輕了,在很多場合之下,我們都是權威人物,可是在卓長根面前,心理上都變成覺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擔保一定成。”
  卓長根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說媒一定成的道理,你們只管去試試。”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馬教授也和老爺子一樣,脾气還是那么火爆,只怕我去一說媒,就叫她照老規矩,割一只耳朵赶出來。”
  卓長根望著我:“怎么,捱了一拳,生气了?”
  他說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連打了三拳,連眉都不皺一下:“算是你打還我了。”
  我給他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總算明白了一點:這個人,決不能把他當作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來看待,連六十三歲也不能,就把他當作同年齡的人好了,年齡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變,起不到任何別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還想再打自己,連忙作出十分滿意的神情來:“好,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什么了。”
  他十分高興,咧著嘴笑。給“說媒”的事一鬧,我心中很多疑問,都沒提出來,這時,大家又重新坐了下來,我道:“要我們來,當然不是為了要我們做媒,老爺子,你說你心中有謎團——”
  卓長根點頭:“是的。”
  我道:“兩個謎團,一個是令尊自何而來,又到何處去了?”
  卓長根道:“是啊,第二個謎團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嫁過人,小白說,你神通廣大,再怪的怪事都見過,所以要叫你來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解得開。”
  我心中不禁有點埋怨白老大。卓長根十分有趣,可是這兩個謎團,我怎么有能力解得開?把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廣大,也無法應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這件事推掉,白素已開了口:“老爺子,令尊的事,比較難弄清楚,馬教授還健在,只要她肯說,謎就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一聲:“只要她肯說?叫一匹馬開口說人話,只怕更容易。”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我盡量去試試。馬教授在里昂,我先去見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應付一個老太太,不是我的專長。”
  白素笑道:“你在這里,和老爺子琢磨一下他父親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隨即想到,這很容易,隨便作出几個設想就可以了。雖然我也很想去見一見那位傳奇人物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問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碰釘子的可能多于一切,還是先讓白素去試試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個懶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備什么時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遲,明天一早我就出發。”
  白素說“事不宜遲”,當然無心,看卓長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之后,卻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遲。
  兩個人都超過九十歲,生命可能隨時結束。要是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當年她失蹤的那段秘密,就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個懶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連伸了兩個懶腰:“你們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長根卻道:“年輕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先來琢磨我爹的事。”
  我搖頭:“這件事,真是無可追究,當時當地,都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何況如今,事過境遷。”
  我這樣說,再實在也沒有。試想,當年馬氏牧場的人,花了多少時間,派了多少人去查,尚且沒有下文,我們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國的涇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法國南部,怎會“琢磨”得出什么名堂來?
  白素卻道:“就當是閒談好了。”
  我把身子盡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說法,卓老爺子又不肯接受。”
  卓長根搖頭:“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虛無,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是太空雜种?”
  我攤了攤手:“那就只好說,令尊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皺瘛睚,她倒真是在認真考慮,過了一會,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國,青海、西康那一帶,有一些行蹤十分詭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說到這里,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么,我精神為之一振,立時坐直了身子。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點點頭:“是,有几個部落,我年輕時,曾冒著极大的危險,去和他們打過交道,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隱秘的山區居住,把他們居住的地方,當作世外桃源。我到過一個這樣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經過多少曲折的山路,才能到達那一個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過這种部落,大多數是人數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維吾爾人,很少有漢人。”
  白老大向卓長根一指:“你怎么能肯定他的血統中的另一半是漢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長根的血統,一半來自他的母親,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漢人,是藏人,真的很難斷定。
  而白素提及過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极其嚴格的部落規矩,比起一些秘密會社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絕對不能私自离開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泄露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規條,必然會受到极其嚴厲的懲罰。
  卓長根的父親,有沒有可能是從這樣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來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話之后,思路一樣,所以我們几乎同時道:“不對——”
  白老大說了兩個字,示意我先說,我道:“不對,卓大叔被人發現時,講的是陝甘方言,沒有理由從老遠的秘密部落來。”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現之前,沒到過任何地方!”
  卓長根歎了一聲:“當時,追究他自何而來,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現為止,在那以前,好像誰也沒有見過他。當然,也可能,他自遠處來,誰又會記得一個過路的人客,他又不是有三顆腦袋,他身量雖然高一點,但是在北方,高個子也有的是。”
  我揮了一下手:“還是別研究他從哪里來,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辦法。”
  我說著,望向卓長根:“他帶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馬,到馬氏牧場去之前,難道沒有說過什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許有些不注意的話,你當時年紀小,听過就忘了,卻是有暗示作用的?”
  這時,叫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去回想他九歲時候的事,實在太遲了。可是卓長根卻立時道:“你以為我沒有想過?自從爹不見了,我把他對我講過的每一句話,都在心里翻來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什么也沒對我說,只對我說,他非死不可,叫我千万別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長根又道:“后來我還回想他當時的神情,一個人要是非死不可,當然會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為我擔心,因為那時我還小,反倒不為他自己生死擔心。有時,提起已死的母親,反倒傷心得多。”
  白老大大聲道:“算了,這個謎團解不開了,誰叫你當時不問清楚。”
  卓長根黯然:“我問有什么用,他要肯說才好,算了,不提這個了。”
  卓長根性格极爽气,他說不提,果然絕口不提。由于他年紀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彩,几乎什么事情都經歷過,所以和他閒談,絕不會覺得悶。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談了好一會,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來,問白素:“你有什么錦囊妙計?”
  白素笑道:“沒有,不過是見机行事而已。”
  她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續了將近一世紀的愛情,真是動人得很。”
  我打了一個呵欠:“那是他們一直沒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馬教授的照片,我倒見過几次,看起來,絕不像是卓老爺子口中那樣。”
  我又打了一個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戀情人,形容起來,略帶夸張,在所難免。”
  白素也沒有再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蒙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齊,連忙坐了起來。她道:“你管你睡,我出發了。”
  我點了點頭,她轉身走了出去,我剛准備倒下去再睡,門已被大力推開,卓長根走了進來,扯著大嗓門:“還睡?咱們騎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樣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身,從床上跳了起來。卓長根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別去騎馬了,好久沒遇到對手了,我們來玩几路拳腳。”
  我只好望著他笑,點頭答應,誰知道這老家伙,說來就來,我才一點頭,他已經一拳照臉打了過來。
  我連忙身子向后一翻,翻過了床,避開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躍而起,人在半空,腳已踢出。
  他一上來就占了上風,我只好連連退避,三招一過,我已被他逼得從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時也從窗中竄了出來。
  我逃出窗,身子側了一側,把他緊逼的勢子找了回來,他才一出來,我大聲呼喝,向他展開一輪急攻。卓長根興致大發,也大聲酣呼,跳躍如飛。
  我們兩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兩個身形高大的法國人,不知道我們是在“過招”,還以為我們真在打架,上來想把我們兩人分開。
  我和卓長根同聲呼喝,要他們走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兩個人一片好心,可是不自量力,我和卓長根在傾全力過招,他們怎么插得進手來?兩個人才一接近,就大聲惊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動,他奔了出來,一面叫道:“沒事,沒事,他們是在鬧著玩。”
  他扶起了那兩個人,在他們身上拍打推拿著,那兩個人直到這時,才哇呀叫起痛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會,興致勃勃,舉手一拍,也加入了戰團。
  這一下,真是熱鬧非凡,三個人毫無目的地打,有時各自為政,有時兩個合起來對付一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遠,誰也不敢接近。足足練了將近一小時,三個人才不約而同,各自大喝一聲,一齊躍退開去。
  白老大大聲道:“好老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長根咯咯笑著:“老骨頭還結實,嗯?”
  白老大后參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長根時,他卻全然若無其事,當真是臉不紅,气不喘,除了光禿的頭頂,看來發亮之外,根本看不出他剛才曾經過這樣激烈的運動。
  像他這樣的年齡,身体狀況還如此之好,這簡直違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賈玉珍,這個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還童,越來越年輕。卓長根是不是也曾服食過什么對健康特別有東西呢?
  一想到這里,我脫口道:“卓老爺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參長大的?”
  卓長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說什么,我天生就那么壯健。”
  白老大調勻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說什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卓長根的神情有點慍怒。我知道他們兩個人是開慣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間,我心中一動。我想到的是,卓長根的健康狀況和他的年齡如此不相稱,其中一定有特別原因。
  原因是什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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