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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一個白痴


  那是一個十分偏僻的小村庄,大約只有十來戶人家,我的出現,首先吸引了七八個衣衫襤褸的儿童,他們一齊叫道:“記者又來了!記者又來了!”
  他們那樣叫,當然表示昨天記者曾經來過,我向他們笑了笑:“昨天被人破坏的豬欄在甚么地方,誰能帶我去看看?”
  七八個儿童一齊叫了起來,向前奔去,我跟在他們的后面,可是才走了不多遠,一個中年人便迎了出來,那中年人面有憂色,見到了我,歎了一聲:“記者先生,你們城里人有知識,那是甚么怪物啊?”
  我笑道:“我還未曾看到那豬欄,難下結論。”
  那中年人道:“我是村長,你看,就在那面。”
  我循他所指看去,只見一堆亂石塊,如果那原來便是一個豬欄的話,那么,豬欄已被完全推倒了。
  村長又道:“最奇怪的是,這事情發生在夜晚,可是村中的十几條狗,卻一條也不叫,狗怎么會不叫?”
  狗怎會不叫?事情的确有些不尋常,偏僻鄉村的狗最會吠陌生人,現在我和村長講話,便不得不將聲音提得十分高,就是因為在我們的身旁,有十几條狗在大聲吠叫。
  我向前走著:“除了豬欄被破坏之外,還有甚么損失?”
  “有,劉家寡婦,少了一些無關重要的東西,她家的門被拆了下來。”
  “失去的是甚么?”我大感興趣。
  “沒有甚么,都是‘亞昆’用的、玩的一些東西。”村長毫不經意地回答著。
  村長可能認為他的話是絕不重要的,但是他的話卻令得我直跳了起來!
  “亞昆”!我竟在這里听到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竟從村長的口中講了出來,這是何等惊人的發現,那真是意想不到的發現。
  我一直以為這個名字,只有我和杰克中校才知道。“亞昆”是裴達教授案中,十分重要的一個人物,他的名字,怎會在一個偏僻的鄉村的村長口中說出來?
  一時之間,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以為我是听錯了,我忙反問道:“你說甚么人?‘亞昆’?”
  村長卻并不以為奇,他點頭道:“是的,‘亞昆’。”
  我盡量使我的講話的聲調慢些,因為我心中太急于知道事實真相了:“村長,‘亞昆’是甚么人,你詳細告訴我,這事情太重要了!”
  村長用十分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他當然不知道我所指的“重要”是甚么意思,而我也難以向他解釋清楚,是以我只是催道:“你告訴我‘亞昆’的一切就可以了。”
  村長道:“也沒有甚么好說的,‘亞昆’是劉寡婦的儿子,一個白痴。”
  “白痴?”
  “是的,他生下來的時候,人人都知道他不正常,他父親因此气死,可是劉寡婦卻仍然將他當作寶貝,辛辛苦苦將他養大!”
  我道:“村長,‘亞昆’是白痴,白痴是要等他長大了之后才知道的,你說他一出生就不正常,那卻是甚么意思?”
  村長皺起了眉,他顯然不明白我如何會對一個白痴那樣有興趣,而且他也已經覺得有點不耐煩了,但是他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那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的,他的手和腳──“
  我不等他講完,便失聲道:“他的手和腳都特別短,特別粗壯,是不是?”
  村長點了點頭:“咦,你怎么知道?”
  我卻沒有回答村長這個問題,因為這時,我的心中,亂到了极點。毫無疑問,我在山洞中見到的那個怪物“亞昆”,就是這個村中,劉寡婦的儿子“亞昆”!
  但是,何以劉寡婦的儿子,會到裴達教授的實驗室中去養蝌蚪?
  而且,我在看到“亞昆”的時候,“亞昆”的頭頂上,好像鑲著一塊塑膠板,而且還有几個螺絲,看來十分詭异,那又是為甚么呢?
  我感到我已然應該可以想出甚么了,但是在我面前的,卻只是一堆亂絲,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村長看到了我不說話,便叫了我几聲,我只是隨便應著他,村長道:“先生,你為甚么問起‘亞昆’來,你以為是‘亞昆’回到村中來破坏?”
  我又是一怔:“你說‘亞昆’回到村中里來,那又是甚么?”
  村長瞪大了眼:“‘亞昆’已經失蹤了啊!”
  我一伸手,抓住了村長的手臂,但是我也立即發現我的行動十分失常,是以我又松開了手,道:“他甚么時候失蹤的?”
  村長道:“讓我想一想,他是……對了,劉寡婦哭哭啼啼,要村中的人幫她去找儿子的時候,正巧是墟上有人做喜事,那是……”
  村長接著,便說出了一個日子來。
  而我在听了那個日子之后,心跳得更加劇烈了!
  那是“合成計划”開始前的兩天,天下的事,不會有那么巧合,我可以肯定,“亞昆”和裴達教授的“合成計划”有關系!
  而且,我可以更進一步肯定,在裴達教授的“合成計划”中,“亞昆”一定占著一個极重要的地位!
  然而,“亞昆”是白痴,是一個一出生就身体畸形的白痴,裴達教授卻是一個世界上出名的權威生物學家,他們兩者之間,會有甚么可能發生關系?
  我緊蹙著雙眉,在心中將這個問題,問了七八次,然后,突然之間,心中一亮,從一堆亂絲之中理出絲頭來了:裴達教授想改造“亞昆”!
  裴達教授改造“亞昆”,想使一個白痴變成一個正常人,那一定就是裴達教授的計划,一個空前的計划!
  這個計划,自然是人類以前所從來也未曾施行過的,也只有裴達教授那樣偉大的科學家,才能設想如此惊人的改造計划!
  但是,我卻還只不過理出了一個頭緒來,還有更多的疑問,無法解釋,這些疑問包括:為甚么貝興國會感到自己犯了罪,為甚么他說裴達教授罪有應得?裴達教授究竟對“亞昆”施行一些甚么手術,以致“亞昆”會變得如此之凶殘,而且具有那么大的破坏力?
  我在苦苦思索的神態,一定十分之嚴肅,是以村長誤會了,以為我會對“亞昆”有甚么不利的想法,他道:“先生,你別想錯了,‘亞昆’雖然是一個白痴,但是他卻非常善良,村中的孩子也最喜歡和他在一起玩。”
  我問道:“孩子敢和他一齊玩么?”
  “敢和他一起玩?這是甚么意思,‘亞昆’從來也不欺侮小孩子,他走路踏斷了一根草,都會發上半天傻,他最喜歡各种各樣的虫,他對孩子最好了。”
  我再問道:“‘亞昆’的智力,究竟相等于多大歲數的孩子?你可以估計一下?”
  村長搖著頭:“他今年十六歲,但是我二歲的孩子,比他懂得更多。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痴!”
  我沒有再出聲,因為在村長的話中,我至少又知道了一點,那便是,在村中生活的“亞昆”,是善良的“亞昆”,但是在到了裴達教授之處,他就變了,變成了破坏者和殺人凶手,變成了危險之极的怪物!
  如今,村中遭受到的破坏,和“亞昆”的玩物被偷走,毫無疑問,是“亞昆”所為!
  我未曾向村長說出這一點,因為村民的思想單純,如果我向他們說明了一切經過,那么將會引起他們极度的恐慌。
  而村長則反向我要求:“記者先生,你們知道得多,到處都去,有机會,幫劉寡婦找一找‘亞昆’回來,也是好的,他實在很可怜,甚么也不知道!”
  我敷衍著村長,就离開了那村庄。
  “亞昆”一定還藏匿在這個村庄的附近,必須將他找到,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雖然不知道在他的身上,曾發生過甚么變化,但是現在的“亞昆”是一個极其危險的人物,那卻毫無疑問!
  如果村中的儿童不知道這個變化,見到了“亞昆”,仍然和他玩耍的話……
  我想到這里,眼前自然而然,浮起裴達教授慘死的那种可怖情景,以致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向下想去。
  而且這种慘劇,決計不是我的幻想,在“亞昆”未被找出來之前,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所以在我和村長告別之后,向前奔出去。
  要尋找“亞昆”,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要立即知會警方,派出大隊人馬,來這個村庄的附近,作徹底的搜索。
  我奔到了車邊,剛打開車門,就看到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將手指放在口中,津津有味地吮吸著,一面叫嚷著,奔了過來。
  我可以听得她在叫的是“‘亞昆’扮牛牛,‘亞昆’扮牛牛,‘亞昆’拔大樹,‘亞昆’拔大樹。”
  我呆了一呆,將那小女孩抱了起來:“妹妹,你在說甚么?”
  那女孩看到我是個陌生人,立時扁起嘴來想哭,我忙道:“我知道你在說甚么,你在說‘亞昆’,是不是?”
  小女孩不哭了,她很有興致地和我討論起“亞昆”來,她道:“是的,‘亞昆’的气力真大,一伸手,就將一株樹,拔了起來!”
  我听了之后,不禁“颼”地吸了一口涼气:“你是在甚么地方看到他的?”
  小女孩伸手向前一指:“就在那邊。”
  我忙又問道:“他一個人在?”
  小女孩大搖其頭,道:“不,很多人和他在一起,牛哥,小弟,龍仔,還有豬女。“
  我只覺得背脊上已直冒冷汗,几乎連講話也不利落了:村中的儿童和“亞昆”在一起!
  我已沒時間去知會警方了,我必須先設法將村童和“亞昆”隔离,以免發生慘劇,又或者現在慘劇早已發生!唉,誰知道這事情竟來得那么快!我急急道:“你快帶我去看‘亞昆’,快帶我去!”
  我將小女孩放了下來,小女孩向前奔出,我跟在后面,奔出了約有半哩,攀上了一個山坡,向下看去,是一條乾得見底的溪流。
  溪流十几乎沒有水,全是一大塊一大塊奇形的石頭,就在河坡上一幅十分平坦的草地上,我看到了“亞昆”和七八個孩子!
  在那河坡上,有一株碗口粗幼的樹,連根拔起,倒在一旁,“亞昆”坐在一塊石頭上,那几個孩子,正在他的前面。我預料中的慘劇還沒有發生,這使我略為放心了一些,但是危險仍然隨時可以發生!
  我必須不動聲色他將孩子引開,我不能叫孩子奔跑,因為我知道“亞昆”的動作十分快,沒有一個孩子可以跑得比他更快的。
  我在那山洞中,曾吃過“亞昆”的苦頭,在醫院中足足躺了一個星期才出院,這時我一看到了“亞昆”,心中仍不免有一股寒意!但是我卻必須接近他!
  我蹲了下來,不被“亞昆”看到我,然后我吩咐那小女孩:“小妹妹,你快回村去,告訴村長──“
  小女孩道:“村長就是我爸爸。”
  我忙道:“好,那你就去告訴爸爸,叫你爸爸快去找多些人來這里。”
  小女孩奇道:“來這里做甚么啊?”
  我歎道:“唉,你不懂的,你就照我的話去做好了,你記得了么?”
  小女孩將手指放在口中:“記得了!”
  她轉身便向外奔了開去。我明知將討救兵的任務,放在一個只有四五歲大的小女孩身上,那實在太靠不住,可是卻沒有別的辦法,因為那群孩子,离“亞昆”,如此之近!
  我迅速地向河坡下走去,一直來到了那平地的附近,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后面,只听得那几個孩子嘻哈聲,不斷他傳了過來,他們顯然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在极度的凶險之中,反倒十分興高采烈。
  我還听得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指著“亞昆”的頭部,大聲道:“‘亞昆’,你頭上是甚么東西?”
  “亞昆”的身子站了起來,喉際發出了一陣模糊不清之聲。
  那男孩子不但問,而且還走過去,想去摸“亞昆”頭上那几個螺絲。
  那時,我和“亞昆”,相距不到三碼,在日光之下,我可以將“亞昆”看得十分清楚,他那种可怕的模樣,實在是足以將一個成年人也嚇出病來的。
  而那些村童,居然一點也不怕他,那自然是從小就看慣了他的緣故。可是,當那男童向“亞昆”走去的時候,我卻也看出不妙來了,因為“亞昆”的身子向后一仰,伸手便向那男童推去!
  從他那一推的動作來看,他大約是十分不愿意人家去碰他的頭部,那一推,他可能也根本未曾發力,但是那男孩子卻已擋不住了。
  就在“亞昆”的手,推中那男孩的肩頭之際,那男孩整個人都跌了出去,幸好那只是一個山坡,山坡上全是柔軟的野草,所以那男童在滾跌出了几碼之后,一骨碌站了起來,看來他并沒有受甚么損傷。
  但是,那男孩的臉上,卻已充滿了惊怖的神色,不但是他,別的許多孩童,也都呆住了。
  “亞昆”站了起來,自他的口中,發出了一种十分之怪异的聲音來。
  那种聲音,十分難以形容,像是一頭大猩猩突然踏中了燒紅的鐵塊時所發出的急叫聲!
  “亞昆”一面叫著,一面伸手指著他自己的頭部,像是在示意那些孩童,不要去碰他的頭部。
  而在這時候,我也看得再清楚沒有了,我看出,“亞昆”的頭部,經過一項极大的手術,他的腦蓋骨甚至被整個地揭去,而那塊平整的,上著螺絲的塑膠,竟代替了腦蓋骨!
  也就在剎那間,我的心中,突然一動!
  我立時想起,裴達教授的所謂“合成計划”,一定和“亞昆”的腦部有關!
  同時,在我的心中.也已迅速地假擬了事情的經過,我擬的經過是:“亞昆”是白痴,裴達教授在一個偶然的机會中看到了他,裴達教授想醫治他,于是將他帶到自己的家中,替他的腦部動手術。
  但是,我卻又立即推翻了自己的這一個假定,因為這一個假定不合事實。第一,裴達教授只是一個生物學家,不是醫生,他不會想到要替“亞昆”醫治疾病。
  第二,如果裴達教授的目的,是在于替“亞昆”醫病的話,那么他決計沒有必要將“亞昆”的整個腦蓋骨完全揭去,而代以塑膠蓋。自然,更沒有理由,在塑膠蓋上,用螺絲來旋緊,用螺絲,用螺絲……
  我在想著為甚么裴達教授要用塑膠板來代替“亞昆”的腦蓋骨的原因。
  突然之間,我想到了,同時我也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裴達教授之所以用塑膠板來代替“亞昆”的腦蓋骨,他的目的,自然是在進行一項實驗,而那几枚螺絲,也自然是為了方便實驗工作的進行,可以使得主持實驗工作的裴達教授,可以隨時打開塑膠板來觀察“亞昆”腦子的活動情形!
  換一句話說,也就是裴達教授是在拿一個活人進行實驗!
  我一想到這里,不禁手足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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