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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檢察人員來了

  從一九五三年末起,我們連著學習了三個月的《帝國主義論》。一九五四年三月,學習結束后,管理所遷回撫順。過了不久,檢察机關的工作團來到管理所,開始了對戰犯的調查。
  后來才知道,政府為了這次調查日本戰犯和偽滿戰犯的罪行,做了很周密的准備,組織了龐大的力量。一大批日本戰犯調到撫順來了。几年前政府人員就准備了大量材料。大約二百名左右的檢察工作人員集中起來,事先受到了政策和業務的專門訓練。
  日本戰犯住在“三所”、“四所”和“七所”里,那邊的情形不清楚,我們一所偽滿戰犯這邊三月末開過了一個大會,開始了調查。調查工作——從犯人這方面說是檢舉与認罪——一直進行到年底,才基本結束。
  在大會上,工作團的負責人員講了話。他說,你們經過了這几年的學習和反省,現在已經到了認罪的時候了,政府有必要來查清你們的罪行,你們也應該對過去有個正确的認識,交代自己的罪行,并且檢舉日本帝國主義戰犯和其他漢奸的罪行;無論是坦白交代和檢舉他人,都要老老實實,不擴大、不縮小;政府對你們最后的處理,一方面要根据罪行,一方面要根据你們的態度;政府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所長同時宣布了監規:不准交換案情,不准跟別的監房傳遞字條信件,等等。從這天起,每日休息時間各組輪流到院子里去,想跟別組的人會面也辦不到了。
  開過大會,各組回到各自的屋子開討論會,每個人都表示了要徹底坦白、檢舉,低頭認罪,爭取寬大。有人說:“我一直在盼這天,只要能審判,就有期限了。”也有的人,比如老憲說了他相信寬大政策,卻又神色不安,顯然是言不由衷。
  看到老憲面色發灰,我并沒什么幸災樂禍的想法,反而被他傳染上了不安的情緒。自從在學習心得里交代了歷史關鍵問題之后,當時我對寬大政策有了信任,現在又覺得政策還沒兌現,不知將來處理的時候,是不是仍如所長說過的,對我并不例外。如果像老憲這樣一個“軍醫院長”也值得擔心,我這“皇帝”又該如何呢?
  但是,無論如何,最大的問題我都已經交代出來了。我的情形可能跟老憲不同,他也許在考慮是不是交代,而我的問題只能是如何讓檢察人員相信,我早已就是認了罪的。
  為了取得檢察人員的信任,我決定詳細而系統地把自己的歷史重寫一遍,同時把自己知道的日本戰犯的罪行盡量寫出來。我在小組會上做了這樣的保證。
  完全實現這個保證,卻不是那么容易。
  我寫到偽滿末期,寫到蘇聯對日本宣戰那一段,想起了一件事。那時我擔心日本人在這緊張時机對我怀疑,把我踢開,總想著法儿取寵關東軍。在得到蘇軍宣戰消息后的一天夜里,我沒經任何人的指點,把張景惠和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叫了來,給他們下了一道口頭“敕令”,命他們緊急動員,全力支持日本皇軍抵抗蘇軍的進攻。這件事情我該如何寫?不寫,這件事難保別人不知,寫吧,這件并非日本人授意的舉動(那時吉岡正稱病不露面),是否會引起檢察人員的怀疑,不相信我是處處受著吉岡安直擺布的呢?如果檢察人員發生了誤會,我所交代的全部歷史就變成不可信的了。
  我最后決定,不能寫的太多,坏事少寫一件不算什么,把這件事也算到吉岡安直的賬上去吧。
  寫完了,我又考慮寫得太少也不好。于是我把能寫的盡量寫詳細。寫完了坦白材料,我又盡量地寫檢舉材料。
  材料都交上去了。我等待著檢察人員的傳訊。
  在等待中,我不住地猜想著審問時候的場面。檢察人員跟所方人員一樣不一樣?凶不凶?是不是要動刑?
  在我腦子里,審問犯人是不可能不厲害的。我在紫禁城和宮內府里對待犯過失的太監、仆役,就向來离不開刑具。
  我怕死,更怕受刑。不用說皮肉受苦,即使有人像我從前對待別人那樣打我一頓耳光,也不如死了的好。我曾經認為,住共產党的監獄如果受不到野蠻的虐待是不可能的。進了管理所之后受到的待遇,是出乎意料的。這里不打人、不罵人,人格受到尊重。三年多來,一貫如此,按說我不該再有什么怀疑,可是一想到審問,總還是不放心,因為我認為審問就是審問,犯人不可能跟問官一致,問官不可能相信犯人,結果自然會僵住,自然是有權威的問官要打人,這本是無可非議的。
  我在這些念頭的折磨下,過了十多天寢食不安的日子。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看守員來通知我去談話。
  我被領進中央甬道里的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大約有兩丈見方。當中有一張大書桌,桌前有個茶几,放著茶碗茶壺和煙灰碟。一位中年人和一位青年坐在桌后。他們示意,讓我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那中年人問。
  “愛新覺羅·溥儀。”
  他問了年齡、籍貫和性別。那個青年的筆尖,隨著我們的談話“嚓、嚓”地在紙上動著。
  “你寫的坦白材料我們看了,”那中年人說,“想听你當面談談。你可以抽煙。”
  就這樣開始了。中年的檢察員從我幼時問起,問到我被捕。我都說完了,他對我點點頭,樣子好像還滿意。
  “好吧,就談到這里。以后趙訊問員可能有問題問你。”
  總之,這种訊問的气氛是頗出乎意料的。我心里少了一個問題。
  第二次訊問,當我發現屋里只有趙訊問員一個人的時候,不禁有點失望。我坐在這位訊問員面前,注視著他的年輕的面龐,心中不住地想:他行嗎?他弄得清楚嗎?他能明白我說的話是真的?他正當血气方剛之年,有沒有脾气?如果別人瞎檢舉我,他信誰的?……
  “有個問題要問你一下,”他打斷了我的思路,問起我在偽滿時頒布敕令和詔書的手續問題。我照著事實做了回答。在談到一項敕令時,他問我在頒布前几天看到的,我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一兩天前,也許,三天,不,四天吧?”
  “不用立刻回答,”他說,“你想想,几時想起几時說。現在談另一個問題……”
  在這另一個問題上,我又記不起來,僵在那里了。我心里不免暗暗著急:“我又想不起來啦,好像我不肯說似的,他該火了吧?”但是他并沒發火,還是那句話:“這且放一邊,你想起來再說。”
  后來,我終于對這個年輕人完全服了。
  已不記得那是第几次訊問了。他拿出一份我寫的檢舉材料,放在我面前,問我:
  “你寫的這個檢舉材料上說,在日本戰犯、前偽滿總務廳次長古海忠之的策划下,日本侵略者在一年中掠去東北糧食一千六百万吨。這件事說的太不具体。是一年嗎?是哪一年?一千六百万吨的數字怎么知道的?你再詳細說說。”
  我怎么能知道呢?這不過是我從同屋的兩個偽大臣談天中無意中听來的,我自然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只有學一下蘇東坡的“想當然耳”,說日寇對東北財富,無不盡力搜刮,糧食是產多少要多少。說到這里,訊問員攔住了我:
  “東北年產糧食多少,你知道嗎?”
  我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這條檢舉的根据是什么?”
  我看是混不下去了,只好說出了這條馬路情報的來源。
  “那么,你相信不相信這個材料?”
  “我,……沒什么把握。”
  “哦,連你自己也不信!”訊問員睜大了眼,“那么你為什么還要寫?”
  我正在吶吶然,不知說什么是好,他卻把自來水筆的筆帽套好,收拾著桌上的紙張和書本——有厚厚的偽滿的《年鑒》、《政府公報》,顯然是不再需要我的答案。這次訊問是他用這句話結束的:
  “無論對人對己,都要實事求是。”
  我望著這個比我年齡小十几歲的人,沒有話說。我從心底承認了他的話。因為我就害怕著別人給我編造和夸大呀。
  我走出訊問室,心底驀地冒出一個問題:“是不是每個訊問員都是像這小伙子似的認真呢?倘若有一個不是這樣,而正巧收到了誣賴我的檢舉材料,那怎么辦呢?”
  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同屋的老元后來告訴我們一件同樣的經歷。他曾按估算寫了日本從東北掠奪鋼鐵的數字,訊問員不相信,給他一支鉛筆,叫他算一算生產這些鋼鐵需要多少礦石,東北各礦年產多少礦石……。“他帶著東北資源檔案哩!”老元最后這樣說。
  因此我也明白了為什么趙訊問員的桌子上放著那些《年鑒》、《公報》之類的材料。不過工作團為了查證每件材料,使用了几百名調查人員,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跑遍了各地城鄉,翻遍了數以吨計的檔案,這還是到了我在檢察員的總結意見書上簽字時才知道的。
  我在年輕的訊問員那里碰了一個釘子,由于他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感到高興,又因自己的愚蠢而擔心他把我看做不老實的人。因此我赶緊寫了一個自我檢討書給他送去。
  “情形不像很嚴重。”交出了檢討書,我這樣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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