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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小家族起變化

  所長這段話的含意,我是過了許多年以后才明白的。當時我只是想,他既然說“需要改造”,那么我眼前就沒有什么危險。
  可是万沒想到,在我覺得已經沒了危險的時候,危險就來了。
  有一天,我的眼鏡腿掉了,我請看守員代我送到大李那里去修理。大李是個很巧的人,他常給人修理些小玩意,像眼鏡、鐘表、自來水筆等等,到他手里都能整舊如新。我的眼鏡每逢有了毛病,他總是很認真地給我修好。沒想到,這一次他的態度變了。
  我們這個管理所的建筑有個特點,樓上樓下的聲響可以互相听到。看守員拿了我的眼鏡下樓不久,我就听見了大李嘟嘟囔囔的聲音。語音雖不清楚,但可以听出是不高興。過了一會儿,看守員把眼鏡帶回來了,無可奈何地對我說:“你是不是自己想想辦法?他說沒辦法修。”
  我听到大李的嘟嚷聲時,就滿肚子是气,心想他竟然敢對我端架子,太可惡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敢端下去。我對看守員說:“我自己會就不找他了。上次就是他修好的,還是請江先生跟他再說說吧。”這位江看守員年紀很輕,個子瘦小,平常很少說話。我們同屋的人都說他為人老實。他果然很老實,听了我的話又下樓去了。
  這回大李沒推,給我修理了。可是拿回來一看,修得非常馬虎,只是用一根線系了一下,連原來的螺絲都不見了。
  我仔細地琢磨了一下,終于明白了大李是變了,而且不是從今天開始的。我記起了不久前的一天,我因為多日不見大李,散步時想問他在忙什么,就叫小瑞去找,不料小瑞回來說:“大李說他忙,沒功夫。”剛才從他拒絕修眼鏡的嘟囔聲音里,我模糊地听到這樣一句話:“我不能老伺候他,我沒功夫!”
  修眼鏡的事過去不久,便到了一九五二年的新年。所方讓我們組織一個新年晚會,自己演唱一些小節目,作為娛樂。舞台就是崗台前的空地。我在“三人快板”這個節目上,又發現了不祥之兆。
  這是小秀小固和大李三個人自編自演的。他們那間屋子里,除了小瑞,全都上了台。他們三個人用問答的形式,數說著發生在犯人中的引人發笑的故事,諷刺了某些犯人不得人心的行為。比如被人們稱做大下巴的前偽滿司法大臣張煥相,他最愛對人發脾气,吵起來弄得四鄰不安,他在吃飯時常洒一地飯粒,別人如果給他指出來,他就洒得更多。又比如有些人當看守員經過的時候拚命提高嗓門讀書,其實不是為自己讀,而是做給所方看。他們一面念著快板,一面模仿著被諷刺者的姿態,引起了一陣陣的笑聲。我一听就知道這主要是小固編的。起初我也覺得很好笑,可是听到后來就笑不起來了。他們諷刺起一些迷信鬼神的人。他們說,這种人不明白從前算卦、求神并沒有挽救了自己,進了管理所還偷偷地念咒求神。這段快板的諷刺對象,顯然也把我包括了進去,因為我這時還沒有完全停止念咒求神的活動。這段快板,說的雖然并非毫無道理,可是,我怎么可以被諷刺呢?不錯,從前我确實是上過卦、乩、經、咒的當,我們現在關在監獄里,漸漸明白了求神不如求人的道理,可是又何必當眾影射我?這簡直是“沒上沒下”了!
  問題還不僅限于此。接著,他們又諷刺了一种人,這种人進了監獄,明白了許多道理,政府拿他當人看待,“但是他仍要給別人當奴才”,“百依百順地伺候別人”,結果不能幫助“別人”改造,只能“幫助別人維持主人架子,對抗改造”。我一听立刻就明白了這個被諷刺的人是誰,這個“別人”又是誰。同時也明白了小瑞不參加這個節目演出的原因。我心里疼惜起小瑞來,我更擔心小瑞會撐不下去。
  事實上,小瑞跟別人一樣,也有了一些變化。最近大李、小秀和小固在院子里不露面了,小瑞也減少了露面的次數,我的髒衣服逐漸積壓起來,多日送不出去。
  開過這次晚會,小瑞索性不來拿我的衣服去洗了。緊接著,又出了一件大事。
  這天該我值日,我蹲在欄杆邊上等著接飯菜。送飯菜的是小瑞。他把一樣樣飯菜遞完,最后拿出一張疊成小塊的紙條,放在我手里。我怔了一下,忙悄悄地藏起來,然后回身送飯,盡力不動聲色。飯后,我裝作上廁所,在屋角矮牆后的馬桶上,偷偷地打開紙條。只見那上面寫著:
    我們都是有罪的,一切應該向政府坦白。我從前給您藏在箱底的東西,
  您坦白了沒有?自己主動交代,政府一定寬大處理。
  一股怒火,陡然在我胸中升起。但是過了不大時間,這股怒火就被一股冷气壓熄了。我看到了眾叛親离的預兆。
  紙條扔到馬桶里被水沖走了,紙條所帶來的心思卻去不掉。我默默地回想著這几個青年人的過去和現在,覺得他們的變化簡直不可思議。小秀不必說了,其余的几個是怎么變的呢?
  大李,他的父親原在頤和園當差,侍奉過西太后,由于這個關系,在宮里裁汰太監時,他得以進宮當差,那年他才十四歲。后來隨我到天津,和另外几個童仆一起,在我請來的漢文教師教導下念書。他正式做了我的隨侍,是我認為最可靠的仆人之一。我离大栗子溝時,挑了他做跟隨。在蘇聯,他曾因一個日本人不肯讓路而動過拳頭,對我卻始終恭順,俯首貼耳地听我訓斥。他為我銷毀珠寶,做得涓滴不留,一絲不苟。對這樣的一個人,我實在想象不出他發生變化的理由。現在事實就是如此,在他的眼里,已經沒有了“上邊”和“下邊”了。
  小固,是恭親王溥偉的儿子,溥偉去世后,我以大清皇帝的身分賜他襲爵,把他當做未來“中興”的骨干培養,他也以此為終身志愿,到了蘇聯還寫過述志詩以示不忘。他在我的教育下,篤信佛教,曾人迷到整天對著骷髏像參“白骨禪”,而且剛到哈爾濱那天,還不忘表示過忠誠。沒想到這樣的人,竟會編出那樣的快板來諷刺我,顯然,他的忠誠是不存在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小瑞的變化。如果說大李是“非我族類,其心必异”,小秀是由于“睚眥之仇”,小固是看穿了“白骨樣”之類的欺騙,那么小瑞是為了什么呢?
  小瑞是清朝停親王的后人,他家這一支自從他祖父載濂、叔祖父載漪和載瀾被列為“庚子肇禍諸臣”之后,敗落了下來。他十九歲那年被我召到長春,与其他的貧窮“宗室子弟”一起念書。在那批被稱為“內廷學生”的青年中,他被我看做是最听話、最老實的一個。我覺得他天資低些,心眼少些,而服侍我卻比心眼多的更好。在蘇聯,他表現出的忠誠,五年如一日。記得我曾經試驗過他一次,我對他說:“你如果真的忠于皇上,心里有什么,都該說出來。你有沒有不敬的想頭?”他听了,立刻滿臉通紅,連聲說“有罪有罪”,經我一追問,這老實人說出了一件使他不安已久的事。原來有一次我為了一件事不稱心,叫几個侄子一齊跪了一個鐘頭,他那時心里喊了一聲冤枉,埋怨我不好伺候。他說出了這個秘密,滿臉流汗,恐惶万狀。如果我這時下令叫他痛打自己一頓,他必是樂于執行的。我只點點頭說:“你只要知罪就行了,姑且寬赦你這一回!”他忙磕頭謝恩,好像從地獄回到天堂一樣的快樂。從蘇聯臨回國時,我斷定性命難保,曾和妹夫、弟弟們商量“立嗣”問題,決定叫小瑞做我的承繼人。他听到這個決定后的表現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說,在蘇聯時我有時還叫別人干點什么,那么回國之后,別人就不用想插手,因為我身邊的事全被他包辦下來了。這樣的一個人,今天卻教訓起我來,說我“有罪”了!
  這些不可思議的變化,其實只要細想一下,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的。新年晚會那天,小固有一段快板詩,里面反映了他們的思想變化。大概意思是說他從少年時期到了偽滿,終日在“內廷”里听著反宣傳,受著奴化教育,久而久之認為日本人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中國老百姓是天生無能、該受擺布的,以及人是生來要分等級的等等。他們回國之后,才明白過去是受了騙。回國的第一天,在綏芬河車站上發現火車司机是中國人,這就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以后,几乎天天發現有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們最感到意外的,是所方人員的態度和抗美援朝的胜利。……
  小固的這段唱詞,我當時只當做是一般的開場白,未加注意。然而這不正是他們對我“背叛”的原因嗎?他們不是發現被我欺騙了嗎?但這都不是我當時能理解的。我最不明白的是,他們离開了我以后,与所方人員——所長、干部、看守員、炊事員、醫生、護士們接触時,都強烈感覺出与前不同的地位:在這里,雖然是個犯人,卻是個有人格的人,而從前雖然被看做是個貴族,被看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實際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奴才。他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青春時代過得不光彩。我們回國,列車在沈陽站停下時,正赶上与我們同車的一位女工下車,這位女工因保護祖國財產而負傷,在站上她受到了各界人士們的熱烈歡迎。他們听車上的公安戰士們講述了那位青年女工的故事,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還有這樣不同的青年生活在人間。以后,他們又听到了志愿軍的英雄事跡,祖國建設事業中的英雄事跡,這給他們打開了視野。他們經過不斷的對比,不由得不開始思索起許多問題:為什么從前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為什么同樣是青年人,人家會那樣生活,而自己卻只知參禪、磕頭?為什么人家那樣尊嚴地、光榮地生活著,而自己卻受到無理打罵還要謝恩認罪?為什么人家這樣有本事,而自己卻什么也不懂?……
  1即大連化工厂女工趙桂蘭。趙因用身体掩蓋了一瓶將要爆炸的化學物品,被炸去了一只手,保住了工厂。
  這樣想著想著,他們就變了。他們開始認真地學習,開始向所方講出了過去的一切。
  我消滅了紙條,靠牆坐著,憂間地想:共產党真厲害,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儿,讓他們變成這個樣儿。我惟一感到一點安慰的,是妹夫和弟弟們還沒有什么异狀,不過這點安慰,卻抵不上我的憂慮:小瑞會不會向所方檢舉我?
  一想到檢舉,我心里除了气惱、憂慮,更感到了左右為難。我藏在皮箱底層的東西,都是經過精選的白金、黃金、鑽石、珍珠之類的首飾,共計四百六十八件。我把它看做后半生生活的依靠,如果沒有了它,即使放了我,我也無法活下去。“自食其力”這四個字,在我腦子里根本就不存在。把珠寶交出去嗎?我隱瞞了這么長時間,忽然拿了出來,這就證明了我過去全是騙人。繼續隱瞞下去嗎?除了小瑞,其他人也都知道這個秘密。即使小瑞不說,其他人說不說,我更沒有把握。如果被別人揭發出來,那就更糟!
  “主動交代,可以寬大處理。”這句話在我心里浮現出來,隨后又漸漸消失了。
  那時在我看來,“共產党”三個字和“寬大”總像調和不起來似的。盡管進入管理所以來受到的待遇大大出乎意料,盡管從報上屢次看到從寬處理“五反”案件的消息,但是我還是不能相信。在“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不久,有個別罪大惡极的貪污犯被判處了死刑,接著,報上揭露了許多資本家盜竊國家資財、竊取經濟情報、走私、行賄,以及偷漏國稅等等罪行,這時我不由得把這些案件拿來跟我的加以比較。我對“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這几句話也另有自己想法。我認為即使那些寬大事例全是真的,也不會适用于我,因為我是“首惡”,屬于必辦之類的。
  “坦白從寬”嗎?——我苦笑了一下。在我的設想中,管理所長听我說出了這件事,知道受了騙,立刻會勃然大怒,狠狠地責罰我,而且追究我還有什么別的欺騙行為。我當初對待處于自己權威下的人,就是如此。
  我不能去坦白,——我對自己說,小瑞他們還不至于真的能“絕情絕義”到檢舉我的地步。我把這件事拖下來了。
  過了一個星期,又輪到小瑞給我們送飯。我偷偷地注意到,他的神色十分嚴肅,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不但如此,他還對我的皮箱狠狠地盯了一陣。
  不好,——我心里嘀咕著,他別是要有什么舉動吧?
  過了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剛剛開始學習,小瑞忽然匆匆地又來了。他在我們房外停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兩眼剛才正是搜索那只皮箱的。
  我斷定他剛才一定到所長那里去過。我沉不住气了。“与其被揭發出來,倒不如主動交代的好。”我心里說。
  我抓住了組長老王的手,忙不迭地說:
  “我有件事情要向政府坦白。我現在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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