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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紫禁城的末日

  這次整頓內務府宣告失敗,并不能使我就此“停車”。車沒有停,不過拐個彎儿。我自從上了車,就不斷有人給我加油打气,或者指點路標方向。
  遺老們向我密陳恢复“大計”,前面說的只不過是其中的一例。在我婚后,像那樣想為我效力的人,到處都有。例如康有為和他的徒弟徐勤、徐良兩父子,打著“中華帝國憲政党”的招牌,在國內國外活動。他們的活動情況,繼續地通過庄士敦傳到宮中。徐勤寫來奏折吹牛說,這個党在海外擁有十万党員和五家報紙。在我出宮前兩年,徐良曾到廣西找軍閥林俊廷去活動复辟,他給庄士敦來信說,廣西的三派軍人首領陸榮廷、林俊廷和沈鴻英“三人皆与我党同宗旨,他日有事必可相助對待反對党也”。民國十三年春節后,康有為給庄士敦的信中說:“經年奔走,至除夕乃歸,幸所至游說,皆能見听,亦由各方厭亂,人有同心。”据他說陝西、湖北、湖南、江蘇。安徽、江西、貴州、云南全都說好了,或者到時一說就行。他最寄予希望的是吳佩孚,說“洛(指吳,吳當時在洛陽)忠于孟德(指曹錕),然聞已重病,如一有它,則傳電可以旋轉”。又說湖北蕭耀南說過“一電可來”的話,到他生日,“可一賞之”。現在看起來,康有為信中說了不少夢話,后來更成了沒有實效的招搖行徑。但當時我和庄士敦對他的話不僅沒有怀疑,而且大為歡欣鼓舞,并按他的指點送壽禮、賞福壽字。我在他們指點之下,開始懂得為自己的“理想”去動用財富了。
  1民十三年我出宮后,接收清宮的清室善后委員會在養心殿搜出了康有力和徐良給庄士敦的信共二封,連同金梁的條陳和江亢虎請覲見的信都發表了出來,但當時卻沒發表這一封,也沒發表康有為向吳佩孚進行活動的往來信件。——作者
  同樣的例子還有“慈善捐款”。這是由哪位師傅的指點,不記得了,但動机是很清楚的,因為我這時懂得了社會輿論的价值。那時在北京報紙的社會版上,差不多天天都有“宣統帝施助善款待領”的消息。我的“施助”活動大致有兩种,一种是根据報紙登載的貧民消息,把款送請報社代發,另一种是派人直接送到貧戶家里。無論哪一种做法,過一兩天報上總有這樣的新聞:“本報前登某某求助一事,荷清帝遣人送去X元……”既表彰了我,又宣傳了“本報”的作用。為了后者,几乎無報不登吸引我注意的貧民消息,我也樂得讓各种報紙都給我做宣傳。以至有的報居然登出這樣的文章來:
         時事小言 皇恩浩蕩
    皇恩浩蕩,乃君主時恭維皇帝的一句普通話,不意改建民國后,又聞
  有皇恩浩蕩之聲浪也。今歲入冬以來,京師貧民日眾,凡經本報披露者,
  皆得有清帝之助款,貧民取款時,無不口訴皇恩之浩蕩也。即本報代為介
  紹,同人幫同忙碌,然盡報紙之天職,一方替貧民之呼吁,一方代清帝之
  布恩,同人等亦無不忻忻然而云皇恩浩蕩也。或日清帝退位深官,坐擁巨
  款,既無若何消耗,只好救濟貧民,此不足為奇也。惟民國之政客軍閥無
  不坐擁巨款,且并不見有一救濟慈善者,于此更可見宣統帝之皇恩浩蕩也
  
  1見民國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平報》,作者:秋隱。
  像這樣的文章,對我的价值自然比十塊八塊的助款大得太多了。
  我付出最大的一筆賑款,是對民國十二年九月發生的日本“震災”。那次日本地震的損失惊動了世界,我想讓全世界知道“宣統帝”的“善心”,決定拿出一筆巨款助賑。我的陳師傅看的比我更遠,他在稱贊了“皇恩浩蕩,天心仁慈”之后,告訴我說:“此舉之影響,必不僅限于此。”后來因為現款困難,便送去了据估价在美金三十万元上下的古玩字畫珍寶。日本芳澤公使陪同日本國會代表團來向我致謝時,宮中出現的興奮气氛,竟和外國使節來觀大婚禮時相像。
  在這個時期,我的生活更加荒唐,干了不少自相矛盾的事。比如我一面責怪內務府開支太大,一面又揮霍無度。我從外國畫報上看到洋狗的照片,就叫內務府向國外買來,連同狗食也要由國外定購。狗生了病請獸醫,比給人治病用的錢還多。北京警察學校有位姓錢的獸醫,大概看准了我的性格,极力巴結,給我寫了好几個關于養狗知識的奏折,于是得到了綠玉手串、金戒指、鼻煙壺等十件珍品的賞賜。我有時從報上看見什么新鮮玩藝,如四歲孩子能讀《孟子》,某人發現一只异樣的蜘蛛,就會叫進宮里看看,當然也要賞錢。我一下子喜歡上了石頭子儿,便有人買了各式各樣的石頭子儿送來,我都給以巨額賞賜。
  我一面叫內務府裁人,把各司處從七百人戴到三百人,“御膳房”的二百廚師減到三十七個人,另方面又叫他們添設做西餐的“番菜膳房”,這兩處“膳房”每月要開支一千三百多元菜錢。
  關于我的每年開支數目,据我婚前一年(即民國十年)內務府給我編造的那個被縮小了數字的材料,不算我的吃穿用度,不算內務府各處司的開銷,只算內務府的“交進”和“奉旨”支出的“恩賞”等款,共計年支八十七万零五百九十七兩。
  這种昏天黑地的生活,一直到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五日,馮玉祥的國民軍把我驅逐出紫禁城,才起了變化。
  這年九月由朝陽之戰開始的第二次直奉戰爭,吳佩孚的直軍起初尚處于优勢,十月間,吳部正向山海關的張作霖的奉軍發動總攻之際,吳部的馮玉祥突然倒戈回師北京,發出和平通電。在馮、張合作之下,吳佩孚的山海關前線軍隊一敗涂地,吳佩孚自己逃回洛陽。后來吳在河南沒站住腳,又帶著殘兵敗將逃到岳州,直到兩年后和孫傳芳聯合,才又回來,不過這已是后話。吳軍在山海關敗績消息還未到,占領北京的馮玉祥國民軍已經把賄選總統曹錕軟禁了起來,接著解散了“豬仔國會”,顏惠慶的內閣宣告辭職,國民軍支持黃郛組成了攝政內閣。
  1黃郛字膺白,浙江人,反動的投机政客,后來北伐戰爭時幫助蔣介石策划反革命政變,成為國民党親日派,也是新政學系首領之一。
  政變消息剛傳到宮里來,我立刻覺出了情形不對。紫禁城的內城守衛隊被國民軍繳械,調出了北京城,國民軍接替了他們的營地,神武門換上了國民軍的崗哨。我在御花園里用望遠鏡觀察景山,看見了那邊上上下下都是和守衛隊服裝不同的士兵們。內務府派去了人,送去茶水吃食,國民軍收下了,沒有什么异樣態度,但是紫禁城里的人誰也放不下心。我們都記得,張勳复辟那次,馮玉祥參加了“討逆軍”,如果不是段祺瑞及時地把他調出北京城,他是要一直打進紫禁城里來的。段祺瑞上台之后,馮玉祥和一些別的將領曾通電要求把小朝廷赶出紫禁城。憑著這點經驗,我們對這次政變和守衛隊的改編有了不祥的預感。接著,听說監獄里的政治犯都放出來了,又听說什么“過激党”都出來活動了,庄士敦和陳師傅他們給我的种种關于“過激”“恐怖”的教育——最主要的一條是說他們要殺掉每一個貴族——這時發生了作用。我把庄士敦找來,請他到東交民巷給我打听消息,要他設法給我安排避難的地方。
  王公們陷入惶惶不安,有些人已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定了房間,但是一听說我要出城,卻都認為目前尚無必要。他們的根据還是那一條:有各國公認的优待條件在,是不會發生什么事情的。
  然而必須發生的事,終歸是發生了。
  那天上午,大約是九點多鐘,我正在儲秀宮和婉客吃著水果聊天,內務府大臣們突然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為首的紹英手里拿著一件公文,气喘吁吁地說:
  “皇上,皇上,……馮玉祥派了軍隊來了!還有李鴻藻的后人李石曾,說民國要廢止优待條件,拿來這個叫,叫簽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剛咬了一口的苹果滾到地上去了。我奪過他手里的公文,看見上面寫著:
  大總統指令
  派鹿鐘麟、張璧交涉清室优待條件修正事宜,此令。
            中華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國務院代行國務總理黃郛……

            修正清室优待條件
    今因大清皇帝欲貫徹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違反民國之各种制度仍存
  于今日,特將清室优待條件修正如左:
    第一條、大清宣統帝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与中華民國國民在法
  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權利;
    第二條、自本條件修正后,民國政府每年補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并
  特支出二百万元開辦北京貧民工厂,盡先收容旗籍貧民;
    第三條、清室應按照原优待條件第三條,即日移出官禁,以后得自由
  選擇住居,但民國政府仍負保護責任;
    第四條、清室之宗廟陵寢永遠奉祀,由民國酌設衛兵妥為保護;
    第五條、清室私產歸清室完全享有,民國政府當為特別保護,其一切
  公產應歸民國政府所有。
                   中華民國十三年十一月 日
  老實說,這個新修正條件并沒有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但是紹英說了一句話,立即讓我跳了起來:“他們說限三小時內全部搬出去!”
  “那怎么辦?我的財產呢?太妃呢?”我急得直轉,“打電話找庄師傅!”
  “電話線斷,斷,斷了!”榮源回答說。
  “去人找王爺來!我早說要出事的!偏不叫我出去!找王爺!找王爺!”
  “出不去了,”寶熙說,“外面把上了人。不放人出去了!”
  “給我交涉去!”
  “庶!”
  這時端康太妃剛剛去世不多天,官里只剩下敬懿和榮惠兩個太妃,這兩位老太太說什么也不肯走。紹英拿這個作理由,去和鹿鐘麟商量,結果允許延到下午三點。過了中午,經過交涉,父親進了宮,朱、陳兩師傅被放了進來,只有庄士敦被擋在外面。
  听說王爺進來了,我馬上走出屋子去迎他,看見他走進了宮門口,我立即叫道:
  “王爺,這怎么辦哪?”
  他听見我的叫聲,像挨了定身法似的,粘在那里了,既不走近前來,也不回答我的問題,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進出一句沒用的話:
  “听,听旨意,听旨意……”
  我又急又气,一扭身自己進了屋子。后來据太監告訴我,他听說我在修正條件上簽了字,立刻把自己頭上的花翎一把揪下來,連帽子一起摔在地上,嘴里嘟囔著說:“完了!完了!這個也甭要了!”
  我回到屋里,過了不大功夫,紹英回來了,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哆哆嗦嗦地說:“鹿鐘麟催啦,說,說再限二十分鐘,不然的話,不然的話……景山上就要開炮啦……”
  其實鹿鐘麟只帶了二十名手槍隊,可是他這句嚇唬人的話非常生效。首先是我岳父榮源嚇得跑到御花園,東鑽西藏,找了個躲炮彈的地方,再也不肯出來。我看見王公大臣都嚇成這副模樣,只好赶快答應鹿的要求,決定先到我父親的家里去。
  這時國民軍已給我准備好汽車,一共五輛,鹿鐘麟坐頭輛,我坐了第二輛,婉容和文繡、張璧、紹英等人依次上了后面的車。
  車到北府門口,我下車的時候,鹿鐘麟走了過來,這時我才和他見了面。鹿和我握了手,問我:
  “溥儀先生,你今后是還打算做皇帝,還是要當個平民?”
  “我愿意從今天起就當個平民。”
  “好!”鹿鐘麟笑了,說:“那么我就保護你。”又說,現在既是中華民國,同時又有個皇帝稱號是不合理的,今后應該以公民的身分好好為國效力。張璧還說:
  “既是個公民,就有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將來也可能被選做大總統呢!”
  一听大總統三個字,我心里特別不自在。這時我早已懂得“韜光養晦”的意義了,便說:
  “我本來早就想不要那個优待條件,這回把它廢止了,正合我的意思,所以我完全贊成你們的話。當皇帝并不自由,現在我可得到自由了。”
  這段話說完,周圍的國民軍士兵都鼓起掌來。
  我最后的一句話也并非完全是假話。我确實厭惡王公大臣們對我的限制和阻礙。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實現我的理想——重新坐在我失掉的“寶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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