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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的乳母

  梁鼎芬給我寫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統九年正月十六日”的紀事:
    上常笞太監,近以小過前后答十七名,臣陳寶琛等諫,不從。
  這就是說,在到我七周歲的時候,責打太監已成家常便飯,我的冷酷無情、慣發威風的性格已經形成,勸也勸不過來了。
  我每逢發脾气,不高興的時候,太監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興,想開心取樂的時候,太監也可能要倒楣。我在童年,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駱駝、喂螞蟻、養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樂趣是惡作劇。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不少太監們已吃過我惡作劇的苦頭。有一次,大約是八九歲的時候,我對那些百依百順的太監們忽然异想天開,要試一試他們是否真的對“圣天子”听話。我挑出一個太監,指著地上一塊髒東西對他說:“你給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噴水取樂。正玩著,前面走過來了一個年老的太監,我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把龍頭沖著他噴去。這老太監蹲在那里不敢跑開,竟給冷水激死過去。后來經過一陣搶救,才把他救活過來。
  在人們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順的情形下,養成了我的以虐待別人來取樂的惡習。師傅們諫勸過我,給我講過仁恕之道,但是承認我的權威,給我這种權威教育的也正是他們。不管他們用了多少歷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來教育我,說來說去我還是個“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們的勸導并沒有多大效力。
  在宮中惟一能阻止我惡作劇行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著找的那位嫫嫫。她一個字不識,不會講什么“仁恕之道”和歷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當她勸我的時候,我卻覺得她的話是不好違拗的。
  有一次,有個會玩木偶戲的太監,給我表演了一場木偶戲。我看得很開心,決心賞他一塊雞蛋糕吃。這時我的惡作劇的興趣又來了,決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練功夫的鐵砂袋撕開,掏出一些鐵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見了,就問我:“老爺子,那里頭放砂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樣。”“那不崩了牙嗎?崩了牙就吃不了東西。人不吃東西可不行呵!”我想,這話也對,可是我不能取樂了,我說:“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樣,就看這一口吧!”乳母說:“那就換上綠豆,咬綠豆也挺逗樂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太監才免了一次災難。
  又有一次,我玩气槍,用鉛彈向太監的窗戶打,看著窗戶紙打出一個個小洞,覺得很好玩。不知是誰,去搬了救兵——乳母來了。
  “老爺子,屋里有人哪!往屋里打,這要傷了人哪!”
  我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會被打傷的。
  只有乳母告訴過我,別人和我同樣是人。不但我有牙,別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鐵砂,別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飯,別人也同樣不吃飯要餓肚子,別人也有感覺,別人的皮肉被鉛彈打了會一樣的痛。這些用不著講的常識,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樣的環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這些的,因為我根本就想不起別人,更不會把自己和別人相提并論,別人在我心里,只不過是“奴才”、“庶民”。我在宮里從小長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時候,才由于她的朴素的言語,使我想到過別人同我一樣是人的道理。
  我是在乳母的怀里長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歲,九年來,我像孩子离不開母親那樣离不開她。我九歲那年,太妃們背著我把她赶出去了。那時我宁愿不要宮里的那四個母親也要我的“嫫嫫”,但任我怎么哭鬧,太妃也沒有給我把她找回來。現在看來,乳母走后,在我身邊就再沒有一個通“人性”的人。如果九歲以前我還能從乳母的教養中懂得點“人性”的話,這點“人性”在九歲以后也逐漸喪失盡了。
  我結婚之后,派人找到了她,有時接她來住些日子。在偽滿后期,我把她接到長春,供養到我离開東北。她從來沒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索要過什么。她性情溫和,跟任何人都沒發生過爭吵,端正的臉上總帶些笑容。她說話不多,或者說,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沒有別人主動跟她說話,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著。小時候,我常常感到這种微笑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凝視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常常怀疑,她是不是在窗外的天空或者牆上的字畫里,看見了什么有趣的東西。關于她的身世、來歷,她從來沒有說過。直到我被特赦之后,訪問了她的繼子,才知道了這個用奶汁喂大了我這“大清皇帝”的人,經受過“大清朝”的什么樣的苦難和屈辱。
  光緒十三年(1887),她出生在直隸河間府任丘縣農村一個焦姓的貧農家里。那時她家里有父親、母親和一個比她大六歲的哥哥,連她一共四口。五十來歲的父親种著佃來的几畝洼地,不雨受旱,雨大受澇,加上地租和賦稅,好年成也不夠吃。在她三歲那年(即光緒十六年),直隸北部發生了一場大水災。她們一家不得不外出逃難。在逃難的路上,她的父親几次想把她扔掉,几次又被放回了破筐擔里。這一擔挑子的另一頭是破爛衣被,是全家僅有的財產,連一粒糧食都沒有。她后來對她的繼子提起這次几乎被棄的厄運時,沒有一句埋怨父親的話,只是反复地說,她的父親已經早餓得挑不動了,因為一路上要不到什么吃的,能碰見的人都和他們差不多。這一家四口,父親、母親、一個九歲的儿子和三歲的女儿,好不容易熬到了北京。他們到北京本想投奔在北京一位當太監的本家。不料這位本家不肯見他們,于是他們流浪街頭,成了乞丐。北京城里成千上万的災民,露宿街頭,啼饑號寒。与此同時,朝廷里卻在大興土木,給西太后建頤和園。從《光緒朝東華錄》里可以找到這樣的記載:這年祖父去世,西太后派大臣賜奠治喪,我父親承襲王爵。醇王府花銀子如淌水似地辦喪事,我父親蒙思襲爵,而把血汗給他們變銀子的災民們正在奄奄待斃,賣儿鬻女。焦姓這家要賣女儿,沒有人買。這時害怕出亂子的順天府尹辦了一個粥厂,他們有了暫時的栖身之地,九歲的男孩被一個剃頭匠收留下當徒弟,這樣好不容易地熬過了冬天。春天來了,流浪的農民們想念著土地,粥厂要關門,都紛紛回去了。焦姓這一家回到家鄉,渡過了几個半饑不暖的年頭。庚子年八國聯軍的災難又降到河間保定兩府,女儿這時已是十三歲的姑娘,再次逃難到北京,投奔當了剃頭匠的哥哥。哥哥無力贍養她,在她十六歲這年,在半賣半嫁的情形下,把她給了一個姓王的差役做了媳婦。丈夫生著肺病,生活卻又荒唐。她當了三年挨打受气的奴隸,剛生下一個女儿,丈夫死了。她母女倆和公婆,一家四口又陷入了絕境。這時我剛剛出生,醇王府給我找乳母,在二十名應選人中,她以体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當選。她為了用工錢養活公婆和自己的女儿,接受了最屈辱的條件:不許回家,不許看望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許放鹽的肘子,等等。二兩月銀,把一個人變成了一頭奶牛。
  她給我當乳母的第三年,女儿因營養不足死了。為了免于引起她的傷感以致影響奶汁質量,醇王府封鎖了這消息。
  第九年,有個婦差和太監吵架,太妃決定赶走他們,順帶著把我乳母也赶走了。這個溫順地忍受了一切的人,在微笑和凝視中渡過了沉默的九年之后,才發現她的親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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