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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趁火打劫和珅擅權 乘亂取利殺人滅口


  龔義天王炎造反,救了和珅一命。劉墉奉了圣旨又奉顒琰王命“協助福康安”剿滅“逆賊”,一离濟南,和珅立刻掂量出這是殺人滅口的千載良机。若平邑不出這樣的大事,劉墉是正欽差,下頭還有錢灃輔助,像審國泰這樣人物,顒琰也要坐堂觀察。果真朝廷能原宥國泰于易簡,一床錦被遮蓋,好歹他也迸了軍机大臣,國泰也許就真的不攀咬他了。但明擺的事,國泰貪賄婪索天怒人怨,比起王亶望一案情罪重得多,貪污的銀子數目也大得多,朝廷部議沸騰龍心震怒,斷無不殺之理。別說是國泰當堂叫出來“你收我七十万”,就是押赴刑場,道上一嗓子喊出來,頃刻之間就會送了他進養蜂夾道吃冷飯睡死人床等死!因此他盡自明面上竭力鎮定,每天夜里都是一夢三惊,听見門動床響都會嚇得一彈而起心跳如兔子撞頭,惊怔不己,饒是他机警怜俐頑皮無賴,后來乾隆屢屢下旨,查辦孫士毅,從輕發落東省屬官,一道圣旨如一記重錘砸在他已變得脆弱的心上,他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了,要崩潰了。
  所以圣旨一下“著劉墉前往福康安行在”,他一顆繃得太緊的心一下子松下來,几乎軟在椅子里。和珅按捺著一腔狂喜,一頭忙著幫福康安調撥軍需,張致著勞軍送行,又急急發文各府“軍事為最要之務,一切供需如奉鈞旨,先行遵辦再補稟帖,貽誤軍机,本大臣依軍法正律”;……一頭還要因自己“不能隨軍殺敵立功”苦惱得蹙額皺眉,因此,劉墉在平邑城門上的私話,什么賀老六,以及“三十万”,盡管是實話,卻不是實情。和珅做作出來是題中應有之義,口頭上有所推倭,心頭其實正在心花怒放,劉墉錢灃都是君子心性,哪里知道他這些把戲?
  但若不請旨,劉墉不在位,擅殺國泰,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國泰“自殺”要費很大周張,錢灃日日在眼前礙手礙腳,也未必就能下手成功。沒有奉旨,就公堂審斷也不能用刑,派劉全下手,自己也難脫干系……和珅一夜沒有合眼,總算想定了主意,天不明就翻身起來掌燈。劉全在外間听見動靜,三下五去二蹬褲子披衣過來,揉著惺松的眼睛道:“中堂爺前半夜沒睡好,回籠覺再眯一會子吧,天還早呢……”
  “后半夜也沒睡好,已經錯了困頭。”和珅站在床邊一邊撒尿,一邊說道,“弄毛巾擦把臉,磨好墨,我要寫奏折。”劉全答應著,叫人把尿罐子提出去,沖了熱水涮毛巾擰干了遞上來,笑道:“爺的心思奴才有什么不明白的?劉大人這一走,您就是濟南王,叫誰死誰能活?您這是要請旨,万歲爺不叫殺,反而麻纏!”
  和珅不動聲色擦干了臉,這個劉全說話直隆通儿,還和過去貧賤時那樣,怎么成?他皺了皺眉頭,看著劉全橐橐磨墨,緩緩說道:“劉全,我已經几次跟你說了,你現在是朝廷官員,有功名有身份的人,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事嗎,怎么說出話來仍舊放肆,一付流氓相,一口痞子腔?作事若不能光明正大,我有法子開銷了你,實心實意為朝廷打算,我就能升你的官!”
  “啊——是!”劉全怔了一下,立刻收斂了一臉精明相,變得溫馴靦腆了。為他這張嘴臉,和珅明斥暗勸,已經說過多少次,已經老實了許多,今几也是高興得一不防頭露出了本相。他跟和珅多年,官場大小人物見得多了,已經摸透這些人秉性:再齷齪的事,只能心里想,臉上不但要庄重肅穆,所謂“胸中正,眸子暸”;說出話來更得要“光明正大”,天理人情上頭站得住腳,拿得到桌面上——官大過知府一級,就是背后私地說話,也得留心帶上子日孟云圣恩如天這類話頭……他咽了一口唾液,涮了筆舖紙,訥訥說道:“國泰斷然難逃王法。我是有個混賬想頭:您一刀剁了他轅門外,百姓夸您是青天,皇上也要贊您有風骨有气力。這大好事,劉大人回了濟南就輪不到您了……我想錯了,中堂爺只管訓斥責罰……”——話這般說出來就差強人意了,和珅听他改錯糾謬還算迅速,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盼我在皇上百姓面前露臉,這個想頭不算混賬。但這么大事得請旨,懂么?我不能趁劉石庵不在自己專擅,沽名釣譽的,叫人看著惡心。”說著提起筆來。
  這個腹稿打了半夜,和珅寫起來几乎文不加點,請了圣安,又說明劉墉已經离濟,“龔三瞎子王炎逆賊之亂可望數日之內敉平”,接著便臚列國泰罪狀,卻是另出蹊徑,除了“欺君”“害民”兩大罪不消說得,第三“大罪”是“養癰”,精心結撰煞費苦思:  山東,明衡王封藩地也,且居圣府淵茨,盜跖潛于綠林,遺民伏于山野,亡明遺根猶在,胜國孑遺不死,此巨奸猾寇臨海而居,何事不可為?遠者溯及圣祖世宗廟,有于七、齊二寡婦、劉黑七之變,近者王倫、龔三瞎子已非“罔顧國法”之一詞可置,乃教匪盤結,公然樹旗倡導复明滅清。刁悍民風复以謬解圣人經義,視君父若仇寇,謂治化日粉飾,亦非“治安不綏”一詞可言。實我朝廷心腹之癰、社稷肘腋之患也,而國泰于易簡養之、呵護之,遂成愈變而愈烈,愈演而愈難善后。奴才目視福康安調兵度支,軸轤供億,心竊畏之、歎之,轉而切齒痛恨國泰之誤國也。今大軍初動,民間惊懼,謂有“宮軍所過寸草不留”之謠言,且謂朝廷“護短,不治貪官,單剿難民”之語,國泰于易簡養癰遺禍之害更見昭彰。且案情已明,主犯久羈不加處置,愈啟民間之疑,恐有傷我皇上以寬為政、仁澤愛民之心,是國泰罪大惡极,圣聰圣明覺之察之,愚民無知,乃以于易簡國泰身為重臣,反累我皇上仁名。用是請旨,即作雷霆之怒,遍霈甘霖之雨,消弭反側以安民望而息謠涿。
  寫完,又看一遍,小心鎖進密折奏事匣子里,對劉全道:“這個立刻用六百里加緊遞出去。看錢大人這會子起來沒有,請他過來一道吃早飯。”劉全笑道:“錢大人是從來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解后頭那片竹林子邊上練一趟太极劍才到前頭辦事,這會子怕就要下來了。”和珅卻是個起居無節的,有時起得极早,有時一覺睡到中午,吃喝玩樂辦差使都沒有一定的時辰規矩,听了這話倒怔了一下,說道:“從明天起,不管夜里如何,早晨寅末時候一定叫起我來。”說罷命人端上早點,几個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漿胡亂填塞肚子,覷著錢灃從月洞門口過,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臥房,笑道:“南園1先生早安,是東注2先生去了西院練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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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南園是錢灃的號。
  2東注是錢灃的字。


  “哦,和大人!”錢灃一手握著劍鞘正走著,听見說話才看見和珅,忙轉過身一揖,微笑道,“致齋大人風趣!用過早點了么?怎么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和珅一笑,彈彈袖子過來,一邊和錢灃并肩漫步,歎道:“還不是為和琳!你怎么照應他仍舊不足意!筆帖式當得不适意,給他升了郎中,又進侍衛。昨儿來信,又想外放湖廣布政使,說叫我和勒敏說說保荐他!也不想想,你一個京官,叫人家外任總督怎么下筆保你!”
  “這就是大官的難處了。”錢灃微笑著,仿佛不經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著他的心思,說道,“好大一棵樹,當然招來乘涼人。令弟我瞧著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歷練一下也是好事。”和坤呵呵一笑,說道:“我們兄弟捆一處學問不及你東注先生一個小指頭。我自己心里明白,是占了旗人的光,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這才上了高枝儿。其實万歲爺心里真正器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著步子,皺眉沉思著,問道,“依你之見,國泰案子怎么料理好?”
  錢灃隨意散步,眼望著前面的卵石甬道說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許山東各官改過自新,實在也因為如今貪官誅而不胜誅。一個‘明刑’,一個‘弼教’,不能明刑,單是勸化,冥頑不靈之徒就不知畏懼。所以,國泰于易簡斷無寬赦的事。不過,這事情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合奏請旨的。”和珅一笑一歎,說道:“道理還是你想得透,我就想破了腦袋瓜子也不能這么明白。不過呢你想,東省龔三瞎子橫里一炮這么一折騰,福四爺的犒賞銀子就是三十万,打下來,慰勞從征家屬,賠補民間戰爭損失,重新組建平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屬,加上原來賑災銀子,還有十五爺要的魯西治理鹽鹼地的銀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嘴唇,耷著眼皮咽唾沫,連剩下的話也咽了。錢灃听了疑竇立生,問道:“那——依和中堂之見呢?”
  “我想的是議罪銀子一層。”和珅正容說道,“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蘭察,是個花錢的主,再一個就是我和珅,管著修圓明園——那園子得用金子舖出來。實話跟你東注先生說,圣祖爺定的永不加賦,皇上又年年蠲免錢糧,要不是關稅和議罪銀子,戶部的庫底子早就掃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話意已經明白,錢灃放慢了步子,兩手在背后擺弄劍柄,一付專注神情听和珅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和珅也不看錢灃,說道,“我知道。”
  “沒有,我在听致齋大人說話。”錢灃說道。
  “你在想:和珅這個官場痞子打的什么主意?想開脫國泰?”
  “沒有。”錢灃見他湊近自己,仿佛不經意地向旁邊趔了半步,口气仍是那樣平靜從容,說道,“朝廷有難處,其實連納銀捐貢也不是經濟正道,沒辦法立時革除——我在听您說話。”
  和珅笑起來,手帕子捂口咳嗽几聲,說道:“我見過的人論千論万,有品行有才能的盡有,竇光鼐、史貽直我都見過,也都是名臣風范,卻都有點恃才傲物鋒芒太露的樣儿,你是与眾不同。你補進都御史是個台階。我看圣意,接著放你云貴總督,仍舊是個台階。拜大學士進軍机處——皇上給你虛位以待吶……”錢灃道:“皇上愈是器重,我越要慎獨,不敢妄思更不敢妄為。大人這話我也不敢妄議。《洪范》八政,食貨居二,《周禮》一夫之上,十畝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賦……天下所貴者人也,鹽鐵之論不輕于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議清談,一頭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叫百姓們啼饑號寒。但我不是經濟臣子,許多事情不懂,所以您說這些,我真的是在敬听領教。”和珅笑道:“你引說的那些個我大半听不懂,總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風儿過活是吧?”他斂了笑容,沉吟著說道,“國泰只抄出百十万銀子,庫里虧空是三百多万。我想,除了各府縣也有分潤,國泰一定還隱匿有財產。這里人頭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銀子呢?銀子也就沒了——沒听百姓有諺語,‘貪官殺不怕,就為得利大,就算死了爺,儿孫有錢花’。所以和你聊聊,國泰的案子暫時壓壓,能著力擠著再追回些贓款,然后再作計較。”
  赶著出來和自己一同散步,原來是這般計較!錢灃不禁一笑。說道:“議罪銀制度是大人的條陳,雖說已經試行,一直沒有明詔。您是想借這件事請皇上頒發圣諭吧?我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是不是等劉大人回濟南再商議?”和珅誠摯地一點頭,說道:“我不著你是下司,是看你個朋友。這是朋友和朋友談心嘛,說不到在位謀政上頭去,國泰荒淫無恥,和于易簡一狼一狽,不是他們敲剝得人過不得,哪來王倫和龔三瞎子這樣的巨寇糜爛半省局面?想到這一層我就牙痒痒,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們,可又想多追一點銀子……唉……你看我難不難?”
  他這么欲擒放縱,娓娓絮絮說得懇切,饒是錢灃机警聰察天分過人,也著了他的道儿。這一道与和珅來魯辦差,和珅一路說起國泰都語言含糊,查庫也是了草從事,要不是錢灃請示劉墉殺回馬槍突然再查,頂多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据”,小小處分給國泰了事,現在又要“壓壓”,誰知道這個滿肚子机械的人打的什么主意?思量著,錢灃淡淡一笑,說道:“錢灃不敢苟同大人意見。既然是朋友交心,我也以誠相告,國泰于易簡都不是易与之輩。兩個人雖說過去有些過節,我原指望他們大難來時各自飛,能互相檢舉,結果呢?一個字也沒有,一句話也不說!有的款項下落不明,藏匿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敢說沒有用來賄賂朝廷大員的,但至今沒有朝廷大員出來保他們,也不見他們舉發納賄的人事,這就可疑得很了,這里邊有許多蹊蹺,我們奉旨查辦山東案子,是奉的密諭,國泰怎么知道的消息?他又似乎有恃無恐,把庫銀那么一遮掩,碎銀子用桑皮紙包包就想瞞天過海,居然有心情下海唱大戲!他們也太猖狂了!”說完,便不吱聲,和珅給他說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心里恨得直想奪過那柄寶劍透心穿了錢灃。低著頭不住地“唔”著,見錢灃不咸不淡住了口,越發覺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測,許久才問道:“東注,依你之見呢?”
  “要等劉石庵公回來。劉公說過要顯戮,”
  “顯戮?”
  “對,顯戮。劉公辦了一輩子案,犯人嘴硬,一旦到了西市,就是親爹也能攀咬出來。”
  “這個……”和珅已經被他說得心亂如麻,他已經無心和這個錢灃散步談心了,想不到劉墉不哼不哈,心里想著如此狠招。他站住了腳,目光在眼瞼后幽幽閃爍,如果真的顯戮,國泰于易簡在刑場上什么話喊不出來?但乾隆朝以來,誅殺朝廷重臣督撫方面大員,除了盧焯之外,都是賜自盡,并沒有“斬立決”的例,盧焯那件事也只是做做戲,屋里撤土迷迷外人眼,為的讓皇帝孝心昭彰天下,所以太后皇后一出面,倒是“刀下留人”了。想到這里,和珅安心了一點,更加慶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他懦動了一下嘴唇,想說“顯戮太傷朝廷体面,也沒有先例”又無聲吞了回去,他怕提醒了這位城府深沉的惹書生,只道:“茲事体大,我們商議好再奏,看圣意決斷吧……”
  看著錢灃去遠,和珅立刻赶回簽押房。就著方才的殘墨給阿桂寫信。這封信卻寫得十分費神,謙詞卑躬,先說自己德才資望均不服眾心,皇上錯愛簡任不次,“自問惟一良師永是阿桂公,永當以桂公為楷模量己身之是非”,接著便羅列國泰罪狀,除了“三大罪狀”,又講平日結交閹寺,通連大臣,蠅營狗苟种种卑鄙齷齪情狀,送某王爺男寵若干,贈某貝勒小妾几人,給某大臣戲子一班,末了卻說“卑污淫賤,中闈丑聞,見之聞之令人掩鼻作嘔,乃以此獠尸居大臣之列,實中朝之羞,遺皇上于不明之地。素与劉墉錢灃公議及,惟切齒痛恨而已。惟以顯戮方能消人神之憤”,撕了几張紙,才寫得滿意了。嘴角吊起一絲微笑:我說什么,你們一定反過來,那就試試看!心里得意著,見劉全進來,說道:“把這封信也發走,你再去看看國泰。”
  “是,爺!”劉全答應著,走了几步又折回來問道,“爺有話要對國泰講?”和珅擺著手道:“先把信和奏折發走,你再來。”便坐了整理案上摞得老高的文犢。一時劉全回來,和珅才慢條斯理說道:“你帶兩個書辦和國泰于易簡分別都談談。一條是財產去向,抄出來的數目和虧空數目懸殊太大了。少了那么多銀子朝廷不能不問,也沒法替他回護;第二條告他,這次福大人劉大人征龜蒙頂,已經從他家產里動用了三十万兩銀子,叫他心里有數;三是朝廷議罪銀制度沒有明旨,已經代他懇請,允他不允他‘議罪’還要看皇上旨意。就這么三條跟他們說,嗯……他們要有辯折,有舉發,赶緊寫,我可以代為轉呈御覽。或三五天,或五七天,我或者召見他們一次……就這樣,你說去。”劉全听一條答應一聲,賠笑道:“上次見于易簡,他想請旨解押北京審理,還想給于敏中大人寫信,這次再說起來,我該怎么回話?”
  和珅用手抓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晃了晃身子說道:“于中堂是有旨与本案回避隔斷的。你告訴于易簡,除非于中堂本人与案件有涉,可以寫出來呈我們斟酌。私地的話留著以后再說,這時候不要給于中堂添亂。該替他說話處,于中堂比我們要經心得多。可以明白說話,無益的事不用想也不要作,該幫他忙的人不用說也幫忙的。嗯?”
  “是……”
  劉全去了。和珅驀地想起于敏中,心中不安地動了一下:于易簡出了這么大事,他居然能穩坐軍机安之若素,照樣辦事照樣見人照樣受寵信,這份涵養功夫真讓人佩服——但就眼前糾察于易簡的案情,除了一些家信里有教訓于易簡“精純辦差勿致家憂,修性養德遠离流俗”的話頭,“光明正大”得可以刊刻行世,确實也沒有什么銀錢上的瓜葛。他提起筆,還想給紀昀寫信,轉思紀昀太過敏捷,說不定正惱著尋由頭整自己,撩撥得和于敏中合力了反而砸鍋,便又慢慢放下了筆。他知道自己,雖說這几年看書作文章頗有長進,比起這些人來,還是藏拙為好,自失地一個苦笑,搖了搖頭,從架上抽一本《資治通鑒》來細細披閱起來……
  自從劉全“談話”過后,國泰和于易簡二人天天盼和珅的“召見”命令。兩個人都住在巡撫衙門軟禁著,國泰住的賞菊亭,于易簡住的梅花書屋,都在西花廳后頭。吃喝拉撒睡都可自便,只是行動起坐都有人隨身“照料”,一句閒話也不能交談。但守護的人里頭有欽差行轅的人,也有巡撫衙門原來的護衛。老長官舊情面,國泰的消息靈動得多,“十五爺去兗州”“福四爺來濟南”甚至福康安“蒙陰閱兵”他都知道。境內出了造反大案,兩個人一則以懼一則以喜,懼的是責任,不說自己本身案由,單是龔三瞎子在自己任內扯旗放炮,至少也要“摘去頂戴,留任立功以觀后效”,何況本身罪在不測,不啻雪上加霜。喜的是又出了比自己更大的案子,前任歷任今任責任不明,審讞斷刑遷延時日,瓜葛牽連紛繁勾扯,說不定大案掩了小案,成個渾水摸魚的局面,三年五載拖過去,后頭的事誰說得定呢?……這么一憂一喜時惊時乍,夜夜日日襲扰二人,弄得他們坐臥不宁,很想散步見面痛快交談几句,偏偏又是劉墉派來刑部的邢建業統管警衛,一見他們想往一處湊,立刻便有几個人先搭訕著湊上來,只得罷了。心里這份急,和拉屎尋不到東廁也不差什么。
  焦急中三天過去,五天也過去了,宁耐著硬頭皮,堪堪的第九天,吃過午飯還沒動靜,二人隔著花園一帶女牆散步,統著手在陽地里一步一踱,正尋思怎么相互搭問一句,邢建業帶兩個戈什哈進來,就天井里向二人虛作一揖,笑道:“二位大人的心思卑職知道,是等和大人來的吧?現在和大人已經來了,在西花廳專候呢!”兩個人听了頓時都精神一振,對視一眼便跟著邢建業匆匆赶過來。果見和珅笑嘻嘻站在花廳門口已經等著。劉全雙手垂膝站在階下,向前跨一步打了個千儿,賠笑道:“二位大人,我們中堂爺今儿備了酒,請二位小酌說話呢!”
  “備酒?”兩個人同時一愣,遲疑地看了看和珅——這中午剛用過飯,吃的什么酒?和珅見二人猶豫,笑吟吟將手一讓,說道:“啊——是這樣的,你們犯案,我們辦案,連年也沒有過。今儿正月十八,元宵也就過去了,赶劉中堂打平邑回來,就又忙起來了——這陣子省城各司道衙門忙得烏龜翻潭,都在支應福四爺軍務,我是一點空也擠不出來,今日我放半天假,特意來看看你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別這么著死了老子娘似的——老國、老于,來來,入座!濟南這地方說是泉城,我看釀的酒也稀松,我們聊聊,聊聊……”
  二人滿腹狐疑跟著進來,見是一桌八寶席面,四葷四素,也不見怎樣丰盛,擺在桌上猶自白气蒸騰,和珅情意殷殷,又拉座儿又親自斟茶,請二人坐,“坐了說話,不必和我鬧客气。”國泰緊盯著和珅的臉斜簽著屁股坐了,小心翼翼問道:“東注大人呢?他不過來坐坐么?”
  “錢灃啊?他去了濟陽,明日才得回來呢!”和珅用筷子給二人各夾了一個大蝦團子,笑著自己也坐了,說道,“是為盧見曾的事,他在那儿有庄園,查問出來,又說是葛孝祖的產業,阿桂來信叫查一查。”他皺起了眉頭,歎息一聲道:“這事情抖落大了,紀曉嵐怕也要沾包呢!”
  國泰二人怀著鬼胎,滿腹關心是自己的案子,听和珅說了紀購又講李侍堯廣東任上的事,心里都急得焦的,但旗人養成脾性,天塌下來只講究個“從容”,万事都不能帶出猴急相,耐著性子听和珅東拉西扯,還要故作關心搭訕話頭,听和珅說起正陽門觀燈的事,國泰一拍大腿歎道:“這起子反賊膽大,居然鬧到京師!可見小人之心險不可測……嗯……李皋陶布置得當,阿桂又回了北京,一下子就破案了,一下子就破案了……唉唉……非我族類其心必异,這個……這個……”說的這件事,心里想的另一件,到后來語無倫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的都是什么了。于易簡皺眉說道:“自從三藩之亂,北京沒出過這种事,真是江河日下了——惊了圣駕了么?還有老佛爺……她老人家最是慈悲憫人的……”他也有點不知所云了。
  “皇上太后都沒有受惊。”和珅用著點著菜請二人夾,笑道,“但只拿到几個小小毛賊,大盜渠魁一個也沒捉到。皇上震怒,阿桂紀昀和李侍堯每人記大過一次呢!不但北京,南京燈會上也出了事,有人在夫子廟埋地雷,還搜出了几枝土銃,抄了玄武湖邊一座什么廟,里頭有印的傳單,寫的什么‘八月十五殺韃子,殺盡韃子慶升平’大逆不道言語,我也不能盡都記得……”見于易簡看自己,和珅又道,“令兄沒事。他進軍机不久,不負這個責任。其實呢,就是受點小小處分也沒大不了的。我統算了一下,大臣連卿二、外省督撫,沒有一個沒受過處分。老劉統勳恩禮隆眷的,晚年受皇上敬重,早年他何嘗沒有撤過差挨過訓?皇上嘛,天生下來就是處分人的……”一頭說一頭勸酒,“來來來,滿上……”
  二人听他閒話不到頭,又扭頭說起平邑軍事,講及兆惠、海蘭察軍中沒有菜吃,竟是沒完沒了,好容易抓到話頭,于易簡忙插進來道:“朝廷正用錢,我還可以報效些,上次內弟來看我,他那里還欠我一万多銀子,就煩和大人代我操辦。”國泰故作豪爽,一口咂干了杯中酒,也道:“我的家產抄了,還沒有奉旨沒收。老實話說里頭有外官送的。虧空我有責任,但那是歷任積下來的,各省也都有虧空。我那點銀子盡著報效,只求皇上知道我的心!求和大人奏明這個心思,見皇上一面當面請罪,死了也是心甘!”
  “什么報效了,請旨求見了,這些都用不著了。”和珅舉酒笑著說話,說著說著臉上已經沒了笑容,“王亶望案子出來,下了几次詔書?那時候你們做什么去了?現在下頭污吏橫行貪官肆虐,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騰,江南一個制錢能買三個窩頭,山東能買一個,窮人就是買不起!”他板起了臉訓斥,語气變得冷若冰霜,連劉全在旁也心里格登一下:這主的臉真是帘子做的,說卷卷起,說放放下!——國泰于易簡愕然之間已坐直了身子,手里舉著著不知拿起放下,直著眼听和珅一句重似一句說話:“朝廷整頓吏治,已在刻不容緩,不但你們,盛京將軍索諾木策零、孫士毅也已經有旨拿問,盧見曾也有旨鎖拿進京,不瞞你們說,像紀曉嵐、李待堯這樣紅极大員都怕難脫干系!你們這時候還心存僥幸,希圖皇上赦罪免死?”
  國泰和于易簡都是頭“嗡”地一響脹起老大,臉色變得雪白,眼睛看東西也模糊不清,听到后來,只看見和珅太監似的光下巴一吸一動,已渾不知他都說些什么。半晌,國泰才喃喃咕噥了一句什么。
  “什么筵無好筵?兄弟有奉旨的事。請二位离席跪听。”和坤一手按著椅背站起身來,喝命:“劉全——給二位大人擺香案,听我宣旨!”
  國泰和于易簡渾身已經木了,五官都恐怖得扭曲變了形,麻木不知痛痒間由人撮弄著在香案南跪了,听著和珅窸窸窣窣正冠彈衣,口宣乾隆詔諭:“前据錢灃劾奏,國泰于易簡卑污勾結婪索屬員等情事,朕以為僅官箴不飭淫縱辜恩而已。乃經劉墉、和珅清理抄查,該二員交通內閹、攀附權貴,种种丑態使人掩鼻作嘔,且境內連出王倫、龔三瞎子巨寇逆匪,窮蹙百姓悍然景從,致使山東半省糜坏,良善百姓或轉溝渠或墮不測。朕深為矜憫之,余轉思二人之惡乃至切齒痛恨,爾二人之罪非惟欺君矣!欺君辜恩尚自可恕,荼毒生民之罪乃獲之天,獲罪于大豈可禱之,宁可有乎?用是特旨賜國泰于易簡自盡以謝境內之民,非汝二人之罪不及昭彰天下明正典刑,恐宣布之下百姓將食爾之肉寢爾之皮,复貽朝廷之羞再致君父之憂。以是用寬,汝二人自盡稍存怨恚,則天所不覆地所不載,所謂地獄何容爾二人之幽魂那?”和坤平心靜气,讀得琅琅有聲。國泰二人听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待到“自盡”二字出口,已是半昏半迷,兩手一軟癱在了地下。
  “怎么,國泰于易簡不謝恩?”和珅問道。
  “謝……謝恩……”
  “來人,扶起二位大人!”
  和珅歎息一聲,語气已變得柔和,像清晨剛剛睡醒時說話,清晰里帶著朦朧,說道:“皇上的話都說盡了,辦這樣的差使我真不得已。酒席已經撤了。你們把侍候二位大人升天的東西呈上來,由他們選用!”
  “東西”呈上來了,是端菜用的黑木漆條盤,放著兩壺酒、兩只高腳杯,還有兩根白絲絛帶子。此時屋里屋外二十余人,個個嚇得面無人色,連劉全都兩腿顫得發軟,退到牆根靠牆借勁站著。端“東西”的戈什哈顫步小心過來,他的臉白得一絲血色也沒,連杯子帶壺抖得格格有聲,嚶嚀低語:“小的侍候大人升天……”垂頭逼手而退。國泰二人目光向那條盤一触,像是被針刺了一下,身上惊悸一顫,又仿佛鑽透了一片渾濁之极的濃霧,一下子清亮惊醒過來,兩個人都向后退了一步,把目光盯向和珅。
  “你們不肯奉詔?”和珅看二人一眼,目光又回避開來,看向了盤中酒器,口气變得陰冷狠毒,哼了一聲說道,“做到這么大官,不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死為不忠?”
  國泰二人橫下了心,也就變得膽大气粗,國泰猙獰地冷笑一聲,說道:“我要复奏皇上,情愿凌遲處死,這死得不明不白!”于易簡也道:“我要見劉大人!死則死耳,又加了許多莫須有罪名!”
  “莫須有?”和珅冷笑道,“那是說岳武穆的話,你配?皇上盛怒,誰敢給你們代奏?劉墉不在濟南!”
  “見錢灃,他在濟陽!快馬兩個時辰就能回來!”于易簡喊道。
  “他有要務在身!他回來又怎樣?這是圣旨,劉墉也得遵辦!”
  “我有要緊匪情奏皇上!”國泰叫道,“有人欺君矯詔殺人滅口!”
  “誰?”
  “你,和珅!”
  國泰攘臂大吼:“天不覆地不載的是你!你收受山東庫銀賄賂七十万兩,又來殺人滅口!對了,連經手賄賂的人你也殺了!”
  “放屁!你簡直是瘋狗!”和珅陡地橫眉立目,“啪”地一拍桌子,“和珅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廉洁奉公的好官!你們既不肯自盡,我只好幫你們‘自盡’——來!”眾戈什哈書辦衙役經他們一番吵鬧,僳僳恐懼之心不覺之間已去了大半,听見主官招呼,齊應一聲:“卑職在!”和珅指定二人大喝道:“把酒給他們灌下!”
  五六個衙役立刻惡狠狠扑了上來,這都是和珅物色的被國泰逐黜出去的人,個個心狠手黑,不消三下兩下,已將二人擰了個寒鴨鳧水,兩個人抿嘴扭項的還不肯就范,無奈身体動不得,鼻子又被捏閉了气,張嘴換气儿就是一口毒酒,襟袍底袖上淋得盡是酒汁,眼見得到了只有掙命的份上才松開了手。
  “每人加賞二十兩銀子。”和珅見他二人舉手伸腿的,漸漸沒了動靜,驗尸的上去翻了眼看瞳仁,說“完事”,一口气松下來才勉強一笑說道。他也覺得頭有點暈眩,身上發軟,卻也另覺得一份從未有過的輕松,看了一下兩個冤家尸体,搓手和順著血脈緩緩吩咐:“賜自盡最怕的是他不肯自盡,圣祖爺時有‘自盡’兩年沒死的,監刑行刑的都受處分。我們幫他們快點了當也是功德……我再出五十兩賞銀,弄點好席面,你們解解穢气,明儿劉全到他兩家知會了,叫收尸,再各人送二百四十兩賻儀……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畢竟是一殿之臣吶……”
  他不胜傷感地搖搖頭,背著手,嗟訝歎息著出了花廳。劉全一路跟出來,冷汗落了才覺得中衣又濕又涼,前心后背粘貼得難受,几次偷看和珅臉色,都是毫無表情,想著和珅如此陰險狠毒,顧念自己,不禁又是一個寒噤。和珅便有些覺得,喟然說道:“他們罪太大了,我沒法回護……其實我又何嘗愿意如此?”
  一樁天大心事放下落地,和珅回下處猶不敢自信,覺得定不下神來,躺在床上目光炯炯想心事,直到掌燈才懶懶起身,想叫過劉全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便叫人弄了几碟子小菜,燙了一壺酒自酌自飲,消解心中那余悸,他酒量极窄,飲食上頭也不甚挑剔,几杯下肚,燈下看著那些小菜,一個雞丁拌茄子,一個攤蛋黃,涼拌青芹,還有一盤椒鹽水煮花生米,像著了什么魔法來回旋轉。惊定思惊,不禁點頭苦笑:我這是何苦呢?酒不能多喝,飯量不大也不饞,犯得著為弄錢嚇得自己終日提心吊膽?就是俸祿,讓家人錦衣華屋吃這樣的飯菜,也是受用不盡的……想著,歎道:“錢,真好啊……”
  “錢有什么好的?”恍惚之中,听背后有人說話,和珅醉眼迷蒙偏轉身看,卻是錢灃進來了。因一笑指著對面的座儿道:“坐,坐么!也來一杯搪搪寒……我是說錢這物件怪,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帶來死也帶不走,偏偏就人人愛它!果真能用來享受,也還是一說,有的人苦巴巴的,明知用不了多少,還是想它越多越好。明明錢在油鍋里,性命不顧也要去撈!撈了還想撈,多了還想多,扑燈蛾儿似的不死不休。東注先生,你說這是咋的回事?元好問‘間世間情為何物’?我看該問:‘錢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錢灃端起杯子,只放在鼻邊嗅了嗅,笑道:“這也算千古一問。不過你該去問問國泰,還有于易簡。照我的想頭,一旦錢到了夠用,多出几百几千万和多出一文乾隆制錢,那結果是一樣的!”””就是!”和珅道,“就是揮霍,睡黃金床只能七尺,吃人參喝瓊漿,就他媽那么大肚子,吃的多了要命拉稀。可人仍舊前赴后繼愛它!我就是這層儿想不明白。”錢灃問道:“不知道你讀過《錢神論》沒有?”和珅搖頭道,“听劉墉說過,沒有讀過。”錢灃笑道:“沒讀過就沒法說了。前年皇上在養心殿召見,我在奏對里和皇上議論過這個話題,咱們去見皇上听听圣訓。”
  迷离朦朧中,和珅和錢灃聯袂進了西華門,乾隆卻在乾清門召見二人,听了和珅說話迷惑,乾隆笑道:“君子愛財,愛之有道罷了。錢的用處不單是能解饑寒之苦;那還是身份、名閥、辦事才干,人地獄可使鬼推磨,上天堂也要用門包,用處大了,自然人愛——這上頭的事該問王亶望勒爾謹,還有國泰于易簡。”他用手向外一指,說道,“那不是他們來了!”和珅一回頭間,宮闕殿宇已經不見,自己立在荒郊野外。王亶望和于易簡站在凍河旁小樹林子旁邊閒話,一眼看見和珅,戟手指定了大喊:“國泰快來!那不是和珅?他不是欠你七十万?快呀!他來了……”
  話音剛落,樹林里一片嗷嗷大叫,竄出一群厲鬼來,國泰于易簡領頭跑在前頭,指著和珅喊:“捉住他!捉住他!劉墉在哪里?拿了他下大獄點天燈……”和珅惊得要跑,腳下像被膠粘定了般一步動不得,眼看著那群鬼魅或青面獠牙,或披發流血一擁而過,成堆儿壓在自己身上,湮得气也透不出一口,掙扎著嘶聲叫道:“別……別……听我說……听我說……”
  “大人要說什么?您魘著了……”惊急問和珅覺得身子猛地厭晃一下,耳邊有人問話。呻吟著睜開眼,但見華堂幔帷窗明几淨,日影初上滿室光華,劉全正站在床邊扶自己——原來竟是一夜妖夢入怀……晃晃腦袋,猶覺宿醒未盡,心頭几自卜卜亂跳,收攝著心神說道:“我昨日說泉城無好酒,這是罰我。連几時上床都記不得了……有什么事儿?”
  “兗州府有封文書急遞過來。方才錢大人來過,他半夜赶回來的。”劉全說道,“爺甭急,我問了,是好消息,您定定神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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