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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水來急危及攔河壩 工未竣移民救大堤




  陳潢目睹了于成龍辦案,覺得又解气,又感慨,便歎了口气說道:“哦,看觀察審理這兩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難做!”

  听陳潢說得体貼,于成龍心中高興,不禁也動了談興,叫人端過一杯水來喝了一口,說:“這算什么難,只要骨頭硬,不向著富戶、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宁波做知府,曾只身打入匪穴,收撫湯行義一幫匪徒。匪首中就有一個不肯投降的,因見眾人都降了,他就獨自离去。臨走時還說了一副對聯,‘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我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頭一句是圣人的活,如果沒有王道,就乘船下海,躲開這個是非之地;第二句是春秋時大盜盜跖之言,也是真理。說是這些人原來是人,可是一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獸——這個話,一年多來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我們做官的,如果不能慎獨省身、正心立品,豈不真叫他說中了?”一邊說,目光刀子一樣向陳潢掃過來。

  “哦——大人不必疑心,我陳潢從不進公門為人說官司,撞木鐘!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是這樣,昨日回署,我們几個計議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難怪大人著急。靳帥派我來,与大人商議一下賑濟災民的事。”

  于成龍眼下整天發愁的就是這事,苦笑了一下說道:“賑濟災民?談何容易呀!這里的大戶鄉紳,我已召他們來說過了,不許囤積居奇,米价一概平糶,但也得老百姓手里有錢才行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來的呀!”

  于成龍眼中煥然閃光:“啊?你是說——”

  “今年的河工銀子已經派了用場,但去年工銀尚有五万結余,原來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賠貼用,現在庫中。如大人急用,可暫移過來救荒——將來還銀也可,以工折銀也可。此外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項。這項工錢大約可有兩万兩,不知大人……”

  不等陳潢說完,于成龍霍的站起身來,搓著手連聲說道:“好,好!有這七万銀子,可救十万人渡過春荒,我還有什么憂愁的呢!”

  陳潢見他如此動情,心里一熱,正想說話,于成龍卻忽然轉身問道:“我問你,這銀子你們要几分利?”

  “哈哈哈,要的什么利息呢!都是替皇上辦差嗎,大人何必多疑?我們也都是讀書人,不是在和你做生意,也不是放高利貸!”

  一番話說得于成龍高興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輔過不去,覺得很不好意思,“陳先生,昨天下官無禮,請勿見罪,我那是急的!你知道,清江道自開春以來已餓死一百多人,有些人餓急了,就要鬧事,真是天罡地煞俱全,數目大得嚇人!我連彈壓帶撫慰,才算沒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用空話能填得飽的,當父母官的能不焦心?——這樣,栽草的事我們全包,連樹也全由我們栽!”

  “于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樹!”陳演說道,“樹根雖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來時多有風雨,堤土松軟,樹干一搖,大堤便容易裂縫決口,這种事學生已實地查看過……所以,堤上只能栽草不能种樹。請大人詳察!”

  剛才還興致勃勃的于成龍,一听陳潢說出這話,臉色馬上就變了。心想:好哇,你這狂妄的書生。皇上明下詔諭,讓在河堤上植樹,可你卻竟敢反對,這不是仗著靳輔的勢力,公然抗旨嗎?你靳輔把這樣的人留在身邊,言听計從,怎么能治好河務呢?看來,這河工上的事儿,我不能掉以輕心啊。于成龍心里這么想,嘴上卻沒說出來。哦,人家給他一下子送了七万銀子來,幫他渡過難關,他再古板、執迷,也不能把人家訓一頓啊。不過,他的臉色一變,陳潢也就看出來了。他心里很清楚,眼下的矛盾緩和了,那是銀子的功勞。說到治河方案,于成龍是不會任意改變看法的。常言說:“道不同,不相与謀”嘛。得,我赶緊回去交差吧。

  有了河工上借給的五万銀子和二万工錢,于成龍和靳輔的關系,也确實緩和了不少。不過靳輔他們,只得到半年耳根清淨,于成龍可不得了啦。清江道的百姓,順利地渡過水災后的春荒,誰不夸他、敬他,只要他一聲令下,河工上要多少人就出多少人。這政績報到朝廷,立刻受到部,院表彰。欽命下來,提升于成龍為南京布政,仍舊兼著清江口的道台不說,因為有人夸他懂得水利,所以朝廷又委任他參与河務,有專奏之權。于成龍如此受寵,當然感恩不盡。他決心要把清江的事辦好,便索性不去南京就職,留在清江,要看著靳輔他們把這里的河務辦好再走。

  這么一來,靳輔他們可真的沒轍了,偏偏這年雨水大,河情緊,天災和人事糾紛攪在一起,真要把人置之死地啊!

  從康熙二十一年九月入秋開始,整個黃河流域,烏云遮天,秋雨連綿,像是有人把天河捅漏了似的。大雨一個勁地往下潑洒,而且又專門下到黃河里。河水猛漲,上游日升三寸,下游更是每天漲出四尺有余,靳輔他們几年辛苦,修起來的大堤閘門,減水壩、分水渠,全都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靳輔從秋雨剛到的那天起,就把治河總督署搬上了清江大堤,在茫茫秋雨之中,帶著人日夜守護著這個三面環水的關鍵地段。風大雨狂、蓑衣、油衣,穿什么也不頂用。靳輔、封志仁、彭學仁和陳潢他們几個,早已渾身透濕,頭發一絡絡地貼在臉上、脖子上,一個個狼狽不堪。風雨中,陳潢對愁眉不展的靳輔說:“中丞大人,我看這雨還要再下,上游蕭家渡減水壩沒有完工,怕吃不住。咱們在這里得赶快扒個決口,分水減洪。”

  靳輔還沒來得答話,身后卻傳來一聲高喊:“什么,決口分洪,陳潢,這是你的主張嗎?”

  眾人回頭一看,這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青云直上,志得意滿的于成龍,不禁吃了一惊。那于成龍指著陳潢厲聲說道:“哼,你們整天吹噓這新筑的堤壩可以抗得住百年洪水,怎么,現在卻又打主意要扒開它。請問,這是什么道理?”

  靳輔見于成龍來勢不善,連忙上前接過話頭:“哦,成龍兄不要著急發火,這里的河堤,絕對沒有問題。剛才陳潢所說,是為了上游的蕭家渡。那里的減水壩工程尚未完工,水再大了,怕頂不住,若從這里扒個口子,也就減輕了上游的壓力;這事儿,行不行,咱們還可以再商量,成龍兄不必生气上火,也不要意气用事嘛。”

  修筑減水壩,是陳潢的發明創造,就是在河道狹窄之處,另開一條大渠,汛期把水分流,引出去,平常也用作灌溉。可是,這辦法,古書上從沒寫過。前人也沒用過,于成龍認為這是异想天開,勞民傷財,壓根就不相信。現在,為了保護蕭家渡那個減水壩,竟要在他管的地盤上扒口子,他能干嗎?一听靳輔解釋,他的火更大了,說出來的活也更難听了:“哦,鬧了半天,你們修了几十處的減水壩,就是為了在別處扒口子。好啊,這樣干法,倒是開心的很哪。在這儿扒個大口子,不又成了一個減水壩了嗎?可是,這儿的村庄呢、百姓呢、房屋呢、牛羊呢,就只好付之東流了。哦,我明白了,只要保住自己頭上的紅頂子,你們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陳潢見于成龍如此蠻不講理,只拿大帽子壓人,心中早憋不住火了。可是他知道,這不是吵架的時候,也不是吵架的地方,再說,面前站的是三品大員,胳膊也擰不過大腿呀。他強壓著心頭的怒火,慢慢地向于成龍解釋:“于大人,您知道,蕭家渡減水壩,數年經營,耗資百万,眼看就要竣工,怎忍讓它功虧一簣呢?如果那里工程被水沖垮,將淹沒七十多個村庄,三千多頃良田,成千上万的百姓也就失去家園。而且,蕭家渡离此地甚遠,現在去通知百姓撤离,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學生才出此下策。這里,洼地多,損失小,只有二十來個村子。村民中的壯年人已在河工上護堤。保堤,只要通知一聲,把老弱婦孺們撤出來,就可保無人死于水難,至于房屋用地的損失,還可以從河工上出錢賠償。所以,相比之下,在這里決口,分洪減洪,還是利大于弊的,蕭家渡和清江兩地,都有百姓,也都是皇上的子民,在哪里決口減洪,損失最小,就應該在哪里決。還請于大人三思。”

  陳潢這話說得夠清楚了。于成龍也听得明明白白,他不是那种不知輕重,不顧大局的人。可他心里一是不相信蕭家渡的減水壩能起什么作用,二呢,他也不得不想,万一這里扒開了口子,淹沒二十多個村庄,還是不能保住蕭家渡,到那時,誰又來承擔這個罪責呢?想到此,他下了決心,絕不能冒這個風險。便正眼不瞧陳潢地咬著牙迸出兩個字來:“不行!”

  陳潢又急、又气,加上渾身早已淋得透濕。他臉色泛青,渾身顫抖地上前一步:“于大人,河工上共修了几十處減水壩,經過兩年汛期,俱都安然無恙。蕭家渡若已完工,根本用不著在這里扒口泄洪。于大人,如此時當机立斷,決口分流,假如蕭家渡那邊不能保住,陳潢愿自投于大人案前,明正典刑,以謝清江父老百姓。”

  彭學仁也上前跪下:“于大人,請你快決斷吧。陳先生的話對,我彭學仁愿以身家性命為他做保!”

  于成龍臉色鐵青,神情冷峻,卻突然發出了長長的笑聲:“哈哈……你們倒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情壯志啊。那么請問,你陳潢、彭學仁、靳大人,連同我于成龍在內,把頭全割下來又有几個,能抵得上這決口害民之罪嗎?哼,此事斷不可行!”說完,他袍袖一甩,揚長而去。

  在這場激烈的辯論中,靳輔始終沒有插言。他的腦子里,在飛快地盤算著,于成龍顧慮的事,他也想到了。万一在這里扒了口子,蕭家渡還是沒能保住,那禍就闖大了。但若不在這里決口,蕭家渡肯定要被洪水沖垮。權衡輕重利弊,只有按陳在說的辦法去做,才有一線希望。現在,于成龍一甩手走了,留下了“不准扒口”的話,他不下決心,豈不要看著几年辛苦,毀于一旦嗎?他看了看在身旁的几個人。他們是自己的部下,幕僚,几年來,隨自己在這大河上下受盡了千難万苦,能讓他們的心血付之東流嗎。想到此,靳輔下了決心:

  “來人,傳河督署全体人員,立刻下鄉,通知百姓要一人不漏的撤到村外高處避水,三個時辰之后,決堤放水。我是欽命的治河總督,此事我可以全權處置,縱有千万條罪狀,也由我靳輔一人承當。”

  河督衙門的人,聞風而動,全都下去了。封志仁來到靳輔眼前悄聲說道:“中丞,如果于成龍硬要阻擋,我們當如何處置呢?”

  靳輔不動聲色地吩咐一聲:“取皇上賜我的尚方寶劍和黃馬褂來!看他誰敢攔我!”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水也還在不停地向上漲著。眾人拉著靳輔,回到帳篷,暫且休息。等下鄉傳令的戈什哈們回報說,二十余座村庄的百姓都已奉命全部撤离了,靳輔站起身來,戴上起花的珊瑚頂子,穿上九蟒五爪的官袍,把御賜的黃馬褂套在外邊。兩名戈什哈,打著一把金頂羅傘遮住風雨。后邊,黃羅傘蓋下,供著天子御賜的尚方寶劍。一行人前呼后擁地護著這位一品治河總督走向西邊的大堤。這里邊只有陳潢沒有任何官職,卻又不能不隨行,只好在泥泞不堪的大堤上,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邊。

  這邊的排場大,那邊的勢力也不小。靳輔一邊走著,一邊抬眼望去,只見西河堤上,擁擠著上千的百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于成龍帶著几名親隨,正在和百姓們說話。靳輔一見就火了:好你個于成龍,竟敢扇動百姓違抗本督嗎,那,你就試試吧。

  于成龍見靳輔擺出了代天行令的駕勢,連忙起身迎了過來,“啪,啪”把馬蹄袖一甩跪下了:“進士出身、欽命南京布政兼清江道台于成龍,恭見大人!”說完,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長跪听命。

  靳輔兩只眼睛里,閃著逼人的寒光,厲聲問道:“于成龍,你要聚眾謀反嗎?”

  于成龍的熱淚奪眶而出,哽咽著叫了一聲“大人……”便趴在地上,說不下去了。百姓人群中突然出來一位老人,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跪下說道:“大老爺,您千万別冤枉了于大人。于大人听說要在這儿決口,他正在勸說大家,向東邊高處避水,以免決口之后遭難呢。”

  听說于成龍是在勸說百姓,靳輔的气一下子消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緩緩說道:“哦,成龍兄請起,我誤會你了。你能如此識大体,顧大局,下官感激不盡。來,我們一同勸說百姓們赶快离開這里吧。”

  于成龍艱難地站了起來。靳輔看他臉色灰白,雙腿顫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似的。只見他向著眾百姓團團地作了一個大揖:“父老鄉親們,快走吧,于成龍我……我求你們了……”兩行熱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百姓中響起一片號哭之聲,但是,都慢慢地向東邊石砌的大堤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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