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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寓靜室撫琴寄深情 觀天地論史說古今




  康熙六年的夏至,是一個悶沉沉的陰天。云層壓得低低的。海子邊的柳樹枝儿一動不動直垂水面,時不時地可以听見街上傳過來一陣有气無力的叫賣聲:“香絲儿──麻糖哩──”“誰要貼餅油條麻花儿羅───”

  睡了中覺起來,給太后請過安,康熙便照老規矩,帶了蘇麻喇姑和魏東亭兩個,乘小轎自神武門出來,悄悄往西直門內的索府上課。

  索府后宅便門有專門迎候康熙的仆人,是索額圖家的二代家奴。他們雖早已老退了,卻為辦這件差使被重新起用。几個便衣侍衛就住在這里幫助照應,所以不需惊動府中其他的人,便可直入后宅內院。

  這是個很大的后花園,足有十几畝地。几座高低不等的涼亭散布在池水四周,极是錯落有致,當中有一座壓水拱橋直通池心。從玲瓏剔透的假山繞過去,再經一曲折的石橋便到書房──伍次友就住在這里為康熙授課。

  三人行至橋上,就听到從書房內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一縷縷幽香在這山亭水石中間飄蕩,真使人有如走入仙境之感。康熙止了步,三人站在橋上手扶石欄靜聆琴音。

  那琴聲時緊時慢,挑撥勾划,也說不清其中是個什么滋味,時而使人覺得飄飄欲仙,有凌空乘云之感,時而又覺得似有壓在心頭、排擠不出的郁悶,時而又使人感到如乍開悶籠般地輕松,反复詠歎余味無窮,但覺心中濁气一掃而空。

  魏東亭听了一陣,忽然輕輕碰了下康熙的衣袖,康熙回頭看時,他正朝蘇麻喇姑努嘴笑,康熙見蘇麻喇姑呆呆地若有所思,低聲問道:“婉娘,你在想什么?”

  蘇麻喇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遲疑間紅了臉笑道:“听琴,唄,有什么想頭?”

  因為從未見過蘇麻喇姑這副模樣,康熙倒覺得詫异。旁邊的魏東亭卻笑道:“龍儿不必問,這是《詩經》上有的。注腳也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姐姐你說是么?”蘇麻喇姑紅了臉啐道:“你不是好人!教唆主子打趣人,看我回去不告訴孫嬤嬤!”

  伍次友听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聲,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開窗戶笑道:“怪不得琴聲有异,弦乖音謬,原來有人偷听,快請進屋來吧!”康熙一踏進門便問:“先生方才奏的什么曲子,我竟沒听過這么好听的琴聲!”

  伍次友笑道:“什么好听,音無哀樂,听者有心,彈者何意呢!”一句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各自心里想的卻不一樣。看龍儿、魏東亭怔怔地坐著不言語,伍次友倒覺好笑,便收拾一下桌上東西說道:“今儿接著講《后漢書》,先從帝紀講起。”

  這便算正式開課了。康熙坐好了,蘇麻喇姑從架上取了《后漢書》來,攤在他面前,又分別給伍次友和康熙各斟了一杯涼茶,便与魏東亭一邊一個斜坐在康熙兩側。

  伍次友簡要地剖析了西漢致亡的原因,笑道:“班氏之《漢書》固可以下酒然据遇意看來,范曄之《后漢書》中也有不少篇章是絕妙好辭,可以永垂于不朽的。只可惜了一件事,大損了他自己的聲名。”

  康熙忙問:“文章豈有隨人事而轉的?”

  “有啊!”伍次友答道,這便是一個明證。范氏吃虧在一個‘傲’字上。他在獄中致諸侄的快信中曾炫耀自己的《后漢書》比《漢書》還要高明,是‘天下之奇作’,說《后漢書》里中等的篇章,也不次于賈誼的《過秦論》,連自己也選不出合适的詞儿來形容這部奇書,自古史書中沒有一部可与《后漢書》媲美的。“你們听听,他吹了多大的牛?若自視過高,反變為狂妄無知,其所以受人輕視,本源就在這里。這也實在是范曄自毀所致。”

  講完這一過節儿,算是介紹了作者,接著便略陳帝紀世系,一個一個夾著自己的看法按史作了評介。講到質帝八歲登极時,康熙眼中忽閃過一絲笑容,雙手按膝,身子向前探了探,問道:“那不和當今皇上一個模樣嗎?”

  魏東亭知道這個典故,十分忌諱,連連遞送眼色示意伍次友敷衍過去。伍次友哪里曉得這意思,啜了一口茶接著道:“這小皇帝聰穎過人,如能長成,必可成為一代令主……”魏東亭走過去給他續了茶,笑道:“伍先生,是不是串講以后,再一個一個從頭掰起?”伍次友早察覺出來,忙道:“小魏子也是這么鬼鬼祟祟的。先生講書哪有你插口的理,豈不聞臨文不諱?”

  康熙也笑道:“對!對!這有什么呢,質帝是質帝,當今圣上是當今圣上嘛!”魏東亭只好紅了臉笑笑,坐下听講。

  伍次友這才接著道:“惜乎,這位小皇帝鋒芒太露,當面指斥大將軍梁冀為‘跋扈將軍’,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餅為餌,死于卻非殿中……”他長歎一聲道:“實在令人惋惜呀!”

  康熙听到這話,心中怦然亂跳,想前几天在毓慶宮和鰲拜廷爭的情形,真有點后怕起來。

  伍次友見他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像是走了神的模樣,便笑道:“咱們不講這個人,接著講桓帝罷。”康熙忙道:“不,不,我還想請問先生,那梁冀專橫如此,既害了質帝,因何沒有奪位自己當皇帝呢?”

  “因為當時清議初起。”伍次友笑道:“人們的口舌厲害得很!再加上東漢气數未盡,王莽前轍猶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顧忌。”

  康熙卻不懂”清議”一詞,忙問:“怎么個清議法?”伍次友笑道:“啊,清議就是大臣和百姓批評朝政的議論,就像熊東園彈劾鰲拜之’政事紛更,法制未定’,我的’論圈地亂國’,即是今日的’清議’。后漢清議走了邪道,成了空談。但質帝時,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之士敢于大膽非議朝政。”

  康熙思忖了一刻,又問道:“即以質帝而論,欲除梁冀,何為上策?”

  伍次友不由詫异地望了一眼康熙,很奇怪他為什么揪住這個問題不放。沉思了一會儿方回答道:“審度當時時勢,以梁冀之惡四面樹敵,己触犯眾怒,人心喪失。若能韜晦等待時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內蓄敢死勇猛之士,結納賢臣,扶植清議,時机一到,誅一梁冀,只用几個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他太性急了,結果自己丟了性命。”康熙听著,不禁微笑頷首。


**********************************盧瑋琳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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